渤海。碣石。
鉛灰色的黎明撕扯著墨綠色的海平線,如同未愈的傷口。凜冽的朔風卷起冰冷的浪沫,抽打在陡峭的礁岩上,碎成一片片慘白的飛雪。昔日徐福千帆競發的盛況早已散儘,隻餘下空寂的海灣,嗚咽的風聲,和沙灘上幾片被潮水反複衝刷、腐朽不堪的船板殘骸,如同巨獸遺落的枯骨。
一艘簡陋得近乎原始的獨木小舟,正被最後一次漲潮的餘力,緩緩推離布滿礫石的灘塗。舟身黝黑,由整根巨木掏挖而成,形如梭魚。舟中無帆無槳,唯有一人。
周鳴。
玄衣早已褪去,換上了一身與漁民無異的粗葛短褐,赤著雙足。海風將他半白的發絲吹得淩亂,刻滿風霜的臉上平靜無波,唯有一雙眼睛,深邃得如同眼前這片吞噬了無數夢想與野望的墨海。他背對著正在蘇醒的大陸,麵向東方那片被低垂陰雲籠罩、翻滾著未知的深淵。懷中,緊緊抱著一卷用油布層層包裹的物事——那是自洛邑九鼎消散前,九章算靈以最後算力拓印下的《玄數經》引力波殘篇,以及幾片記錄著太陽係九鼎模型的龜甲星圖。
小舟隨波起伏,如同命運的浮萍。當第一縷掙紮著穿透雲層的、血紅色的朝陽,如同冰冷的探針,刺破海天的混沌,精準地照射在周鳴的脊背上時——
活了!
無需磁室,無需強壓。朝陽的光輝仿佛點燃了沉睡的密碼。周鳴背上,那沉寂的星圖紋路瞬間蘇醒!不再是洛邑太廟中那般璀璨奪目,而是流淌著一種內斂的、如同熔融青銅般的暗金光澤!北鬥螺旋緩緩轉動,二十八宿明滅的節奏與海浪的呼吸隱隱相合。更核心處,那代表混沌吸引子的渦旋與環麵,在朝陽的光熱下,竟投射出淡淡的、不斷變幻的虛影,籠罩在周鳴周身尺許的空間,仿佛為他披上了一層流動的、非歐幾何的光之紗衣。
他微微側首,目光似乎穿透了浩瀚的太平洋,落在了那片金字塔聳立、羽蛇翱翔的異域大陸。嘴角,竟勾起一絲極淡、卻帶著跨越時空挑戰意味的弧度,聲音不高,卻清晰地壓過了風浪的喧囂,如同在向一個無形的、遠在萬裡之外的對手發出邀請:
“瑪雅的算友們…跨越星海的棋局尚未終盤。這引力波為盤,星辰作子的終局…再弈一局如何?”
話音落下,他並未劃槳,隻是調整了一下懷中包裹的位置。小舟如同通靈,在波穀浪尖輕盈地轉了個方向,船首堅定地指向正東,朝著那片孕育了水晶頭骨算室與羽蛇金字塔的、深不可測的“東溟”駛去。
就在此時!
一陣奇異的、並非海風造成的漣漪,在周鳴身側的海麵上蕩漾開來。他下意識地低頭望去。
海麵如鏡,倒映著血色朝陽、低垂陰雲,和他獨坐舟中的身影。然而,那倒影…卻出現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畸變!
倒影中,他的身體輪廓依舊清晰。但在他倒影的背部,那被朝陽勾勒出的星圖投影,卻呈現出一種無法理解的疊加態!
一部分倒影,清晰地顯示著北鬥螺旋與混沌吸引子的暗金流光——那是他此刻真實的背紋狀態。
而另一部分,在完全相同的空間位置,卻倒映出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——那是無數精密咬合、緩緩轉動的青銅齒輪、閃爍的水晶鏡片、以及流淌著冰冷銀輝的能量回路!正是那曾在阿房宮磁室被湮滅、又在洛邑以九章算靈形態重組的機關之軀的微觀結構!
真實血肉的混沌星圖,與虛幻機械的精密算陣,在同一個海麵倒影的背部區域,同時存在,相互疊加,彼此滲透!如同兩張透明的膠片重疊在一起,既清晰可辨各自的細節,又在邊緣交融處產生詭異的乾涉條紋與莫爾圖案!前一秒還看到齒輪咬合著星軌,下一秒又見能量流纏繞著雙螺旋!
量子疊加態的隱喻!血肉與機械,真實與虛幻,華夏九章與瑪雅曆算…周鳴存在的本質,在這東渡啟程的刹那,於渤海冰冷的鏡麵上,呈現出超越時代理解的、概率雲般的糾纏態!哪一個才是“真”?或許,在“數”的宇宙觀下,兩者皆是,兩者皆非。
周鳴凝視著這詭異的倒影,臉上並無驚駭,隻有一種洞悉宿命的平靜。他伸出手指,輕輕劃過那疊加畸變的海麵。指尖觸水,漣漪蕩開,倒影碎成一片晃動的光斑。當水麵複歸平靜,那詭異的疊加已然消失,隻剩下他孤舟獨影,背映朝陽星圖,堅定東行。
小舟漸行漸遠,如同投入濃墨的一點微光,緩緩沒入東方海天之間那愈發濃重的、翻滾著鉛灰與暗紅的晨靄深處。海浪無聲地抹平了它留下的最後一道尾痕,仿佛從未有人在此啟程。
鏡頭陡轉。
西風卷著塞外的黃沙與寒意,如同無數把粗糲的銼刀,抽打在蜿蜒北疆、如同巨龍骨骸般起伏的長城雛形之上。這裡是九原郡外,陰山腳下。新夯的黃土牆體在朔風中裸露著慘淡的肌膚,民夫役卒如同螻蟻,在陡峭的山脊與深塹間蠕動。號子聲、夯土聲、皮鞭聲、痛苦的呻吟聲混雜著風嘯,奏響一曲帝國根基下的悲愴交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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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段剛剛築起數丈高的牆體之上,一個身影迎風而立,如同釘在龍脊上的黑色鉚釘。
儺麵人。
猙獰的青銅儺麵在昏黃的落日餘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,遮蔽了所有表情。玄衣在狂風中獵獵作響,勾勒出挺拔的身姿。他手中,並無刀劍,而是握著一穗與這苦寒邊塞格格不入的、暗金色的玉米!飽滿的苞穀粒在風沙中依舊溫潤。
他的周圍,並非秦軍監吏,而是十幾名身著粗布短打、眼神卻銳利如鷹、動作乾練的年輕人。他們身上帶著墨家弟子特有的、混合著匠人沉穩與遊俠不羈的氣質。此刻,他們正圍著一處剛剛夯實、尚待檢驗的牆段,眉頭緊鎖。巨大的夯土石杵被隨意丟在一旁。
“師兄,此處地基為流沙坡,昨日夯了三遍,今日驗看,沉降依舊超了‘營造法式’三指!若按監軍令,需推倒重來!可…可民力已竭!”一名年輕墨者指著牆體底部一道細微的裂痕,聲音沙啞而憤怒。
儺麵人沒有回答。他走到那段問題牆基旁,蹲下身。戴著黑色皮套的手指掩蓋了非人的材質)探入裂縫旁的泥土,撚起一撮沙土。又抬頭,望向西沉落日下,天際那輪模糊可見的蒼白月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