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安城的晨霧還未散儘時,政事堂的銅鶴香爐已升起嫋嫋青煙,混著案上剛沏的雲霧茶氣,在晨光裡織成一片朦朧。李瑁指尖捏著那份剛從西州遞來的密報,羊皮紙邊緣被驛站的火漆燙得發焦,上麵的字跡因連日傳遞有些模糊,卻字字都像淬了冰——吐蕃讚普在邏些城調集了三萬騎兵,糧草已運抵河源軍故地,斥候親眼見著新鑄的甲胄在陽光下泛著冷光。
“殿下,這是隴右道節度使剛送來的軍報。”兵部侍郎魏叔玉捧著卷竹簡進來,袍角沾了些晨露,說話時帶著急促的喘息。他將竹簡在案上攤開,手指點著地圖上標注的紅點:“自開春以來,吐蕃已在承風嶺增設了七座烽燧,比去年多了近一倍。更讓人憂心的是,他們的細作混進了鄯州集市,上個月咱們剛運到的二十車弩箭,竟在夜裡少了三車,至今沒查到蹤跡。”
李瑁目光落在地圖上的赤水川,那裡用朱砂畫著道彎彎曲曲的線,是大唐與吐蕃的界河。他想起三年前平叛時,曾調隴右軍東進馳援,當時為了速戰速決,甚至拆了河源軍的三座烽燧當木料,如今想來,倒給了吐蕃可乘之機。“讓鄯州刺史立刻封鎖集市,凡攜帶鐵器、火藥者,一律盤查。”他指尖在地圖上重重一點,“另外,傳我令,命朔方軍調五千弩手馳援隴右,限十日內抵達承風嶺。告訴他們,帶足三個月的糧草,沿途不許驚擾百姓。”
魏叔玉躬身應下,正要轉身,卻被李瑁叫住:“等等,讓工匠營隨軍出發,把新造的拒馬樁和鐵蒺藜帶上。去年蘇明遠改良的那種折疊式拒馬,拆開能裝車,架起來能擋騎兵,正好派上用場。”
魏叔玉愣了愣,隨即笑道:“殿下不提,臣倒忘了。那種拒馬樁用的是樺木芯、鐵皮包邊,比尋常鬆木的結實三成,上次軍械庫試裝時,三匹馬拉都沒拽倒。隻是……工匠營的人都忙著趕製水車零件,怕是抽不開身。”
“讓趙二柱調人。”李瑁語氣篤定,“告訴他,邊境的鐵比水車的木頭金貴。他那水車要的是江南的水,可若邊境守不住,江南的水也養不活大唐的人。”
正說著,內侍捧著個銅匣進來,匣上貼著“加急”二字,封口的火漆印著“安西都護府”的徽記。李瑁解開匣上的銅鎖,裡麵是塊巴掌大的羊皮,上麵用突厥文和漢文寫著兩行字,墨跡潦草,顯然是倉促間寫就——“大食鐵騎已過蔥嶺,距疏勒城不足三百裡,其使者攜重禮赴吐蕃,似有盟約之意。”
“大食人?”魏叔玉臉色驟變,“他們去年還派使者來賀平叛,怎麼轉眼就動了兵?”
李瑁將羊皮湊到燭火前,看著上麵暈開的墨痕,忽然想起去年大食使者獻的那柄彎刀,刀鞘上鑲嵌的寶石在日光下流轉著詭異的光。當時那使者說“願與大唐永結同好”,眼神裡卻藏著不易察覺的銳利。“他們要的是絲綢之路的商道。”李瑁緩緩道,“平叛時咱們無暇西顧,河西走廊的商隊少了近四成,大食趁機占了些集市,如今見咱們騰出手來,自然要搶在前麵劃地界。”
他走到牆邊的巨幅輿圖前,手指從長安一路向西,劃過河西、安西,最終停在蔥嶺的位置:“讓疏勒鎮守使加固城牆,把囤積的火藥都搬到城頭。另外,派飛騎去回紇,告訴毗伽可汗,若大食越過蔥嶺一步,咱們許他每年多互市三次,絲綢、茶葉隨便換。”
魏叔玉有些猶豫:“回紇與大食素有往來,真能靠互市拉攏?”
“毗伽可汗是個生意人。”李瑁嘴角勾起抹淡笑,“去年他兒子來長安,看中了咱們的織錦,回去後在牙帳裡掛了整整三麵牆。大食能給的,不過是些香料和玻璃,可咱們能給的,是他能用來向周邊部族炫耀的綾羅綢緞。再說,大食若占了疏勒,回紇的商隊就得多繞兩千裡路,這筆賬他算得清。”
話音剛落,堂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,吏部尚書張九齡捧著份名冊進來,須發皆白的臉上帶著凝重:“殿下,這是新選的邊將名錄,都是些在平叛中立過功的年輕人,您過目。”
名冊上的名字大多帶著煙火氣——薛三虎,曾在相州之戰中斬殺過三名叛軍將領;王進寶,善使陌刀,能在亂軍中劈開重鎧;還有個叫柳明月的女子,竟是原安西軍斥候營統領的女兒,父親戰死後,她帶著殘餘的斥候繼續在沙漠裡探路,上個月還傳回了大食軍隊的動向。
“柳明月?”李瑁指尖在這名字上頓了頓,“女子當斥候,怕是辛苦。”
“殿下有所不知。”張九齡撫著胡須道,“這姑娘從小在沙漠裡長大,識得風沙的走向,能從駝馬的腳印判斷軍隊人數。上次她帶三名斥候深入大食境內,在沙丘裡潛伏了五日,硬是摸清了對方的糧草庫位置,回來時水囊都空了,全靠嚼駱駝刺解渴。”
李瑁抬頭看向窗外,晨光已穿透雲層,照在廊下那棵石榴樹上,新葉在風裡舒展著。他忽然想起昨日蘇明遠送來的渠壩圖紙,想起趙二柱扛來的水車模型,原來這大唐的筋骨,不隻藏在朝堂和工地裡,更藏在這些看似尋常的名字裡。“就她了。”李瑁在名冊上圈下柳明月的名字,“讓她任安西斥候營統領,再加派二十名擅長馬術的健兒,給她最好的馬,最快的信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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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九齡剛走,鴻臚寺卿便匆匆進來,手裡捧著封國書,封麵是用吐蕃文寫的“致大唐皇帝”。李瑁拆開一看,裡麵的措辭頗為傲慢,說吐蕃讚普“聞大唐新定,願遣使者赴長安,共商河源之地劃分”,字裡行間竟把赤水川以西都算成了吐蕃的疆域。
“這哪裡是商量,分明是來下通牒的。”魏叔玉氣得發抖,“當年文成公主入藏,鬆讚乾布曾立碑為界,如今他們竟想毀約!”
李瑁卻異常平靜,將國書放在燭火邊烤了烤,背麵竟顯出幾行小字,是鴻臚寺譯官的批注:“吐蕃使者帶了三百隨從,其中五十人腰佩彎刀,似是武士。”他笑了笑:“帶武士來,是怕咱們不答應?還是想趁機探探長安的虛實?”
“依臣看,不如將這使者扣下,給吐蕃個教訓!”魏叔玉道。
“不可。”李瑁搖頭,“扣了使者,正好給他們動兵的借口。咱們剛平定內亂,百姓需要休養生息,不宜再啟戰端。”他提筆在紙上寫下幾行字,“讓鴻臚寺備好宴席,就說朕準了他們的請求,但劃分地界需按舊碑行事。另外,安排使者去參觀咱們的軍械庫,讓他們看看新造的投石機和連弩,告訴他們,大唐的刀,不僅能平叛,也能護邊。”
午後,長安城的集市漸漸熱鬨起來,西市的胡商正用算盤計算著絲綢的價格,忽然見一隊騎士縱馬而過,為首的女子一身黑衣,腰間挎著彎刀,正是剛領命的柳明月。她要趕在吐蕃使者抵達前,先去安西部署斥候,路過西市時,瞥見胡商攤上擺著串瑪瑙,忽然勒住馬:“這瑪瑙是從哪裡來的?”
胡商忙笑道:“回將軍,是從疏勒城收來的,那裡最近來了些大食商人,說這瑪瑙能避刀箭呢。”
柳明月拿起瑪瑙看了看,上麵的紋路竟與她父親留下的那塊一模一樣,那是當年父親從大食俘虜身上繳獲的。“大食商人還說了些什麼?”她追問。
“說……說等過了蔥嶺,就能看到更大的集市。”胡商有些緊張,“還說他們的蘇丹有支鐵騎,能踏平任何城池。”
柳明月沒再說話,翻身上馬,馬蹄揚起的塵土落在胡商的算盤上。她知道,這串瑪瑙背後,藏著的是比刀鋒更冷的野心。
與此同時,隴右道的工地上,蘇明遠正指揮著士兵加固城牆。他改良的拒馬樁已架在了城門兩側,樺木芯外裹著的鐵皮在陽光下閃著光,樁尖淬了火,鋒利得能劃破皮革。“再加兩排鐵蒺藜。”他對士兵喊道,“吐蕃騎兵善用長矛,得讓他們的馬邁不開腿。”
不遠處,趙二柱帶著工匠們在鑄造投石機的配重塊,熔爐裡的鐵水泛著橘紅的光,滴落在地上凝成小小的鐵珠。“蘇工,你看這配重夠不夠沉?”他舉著塊燒紅的鐵塊問,汗水順著臉頰流進眼裡,疼得他直眨眼。
“再加重三十斤。”蘇明遠喊道,“吐蕃的城牆是夯土的,得用重石才能砸開缺口。”他忽然想起李瑁的話,“趙兄,你說咱們造這些東西,能讓邊境安穩些嗎?”
趙二柱把鐵塊扔進水裡,“滋啦”一聲騰起白霧:“俺爹說,手裡有家夥,心裡才不慌。當年俺爺爺守雁門關,就是靠幾門土炮,把突厥人擋了三個月。現在咱們有投石機,有連弩,還怕他們不成?”
蘇明遠望著遠處的赤水川,河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,岸邊的草地上,幾個牧民正趕著羊群,哼著不知名的歌謠。他忽然覺得,自己修的不僅是城牆,更是想讓這些歌聲能一直唱下去。
傍晚時分,吐蕃使者抵達長安,住進了鴻臚寺的驛館。夜裡,使者正與隨從密談,忽然聽到牆外傳來“哢嗒”聲,透過窗縫一看,竟是幾個工匠在組裝投石機,那石頭般大小的鐵球被吊起來時,繩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,嚇得他手裡的酒杯都掉在了地上。
“大唐的軍械竟如此精良?”隨從顫聲道。
使者臉色發白,想起白日裡參觀軍械庫時,那連弩射出的箭能穿透三層鎧甲,此刻再聽這投石機的動靜,忽然覺得讚普的決定或許太過草率。
而此時的政事堂,李瑁仍在燈下批閱軍報。案上的茶換了三次,都涼了,他卻渾然不覺。魏叔玉進來時,見他正對著輿圖沉思,手指在河西、安西、隴右之間畫著圈。“殿下,柳明月派人傳回消息,說大食軍隊在蔥嶺以西停了下來,似在觀望。”
“觀望就好。”李瑁鬆了口氣,“他們是怕咱們與吐蕃聯手,也怕回紇從背後捅刀子。這就像下棋,誰都想等對方先落子,咱們隻要守住自己的棋眼,就能讓他們不敢妄動。”
他拿起筆,在軍報上批道:“令隴右軍沿赤水川紮營,每日擂鼓操練,讓吐蕃人看看咱們的軍威;再讓安西都護府開放疏勒城互市,允許大食商人進入,但要嚴查他們的貨物,不許帶鐵器入境。”
魏叔玉看著李瑁的筆跡,忽然明白,所謂的邊境安穩,從來不是靠一味強硬,而是像治水一樣,既要築堤,也要疏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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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時,李瑁推開窗,見長安城的燈火已漸次熄滅,隻有西市的幾盞燈籠還亮著,那是胡商在守著他們的貨物。遠處的軍營傳來巡邏士兵的腳步聲,整齊而有力,像是敲在大地上的鼓點。他想起白日裡柳明月縱馬而去的背影,想起蘇明遠在隴右加固的城牆,想起趙二柱鑄造的配重塊,忽然覺得,這大唐的邊境,就像一張巨大的網,每個人都是網上的結,少了誰,都不成。
案上的國書還攤開著,吐蕃使者傲慢的措辭在燈光下顯得有些可笑。李瑁拿起筆,在旁邊寫下“和為貴,戰亦不懼”七個字。墨跡乾透時,天邊已泛起微光,報曉的雞鳴穿透晨霧,在長安城的街巷裡回蕩。
新的一天開始了,隴右的士兵該換崗了,安西的斥候該出發了,柳明月的馬蹄該踏過河西的戈壁了。而李瑁知道,隻要這些人還在,這大唐的邊境,就永遠不會是一道冰冷的界線,而是由無數雙手共同守護的,溫暖的家園。
他走到輿圖前,輕輕撫摸著上麵的河流與山脈,仿佛能感受到赤水川的流水,蔥嶺的風沙,還有那些在邊境線上,用生命守護著大唐的心跳。這心跳,與長安城裡的車水馬龍,與江南稻田裡的蛙鳴,與工地上的錘聲,共同組成了這盛世最堅實的脈搏。
窗外的石榴樹又抽出了新葉,嫩紅得像初升的朝陽。李瑁知道,無論邊境有多少風雨,這大唐的枝葉,總會向著陽光生長,因為紮根在這片土地上的,是無數人對安寧的渴望,和對家國最深沉的熱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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