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安的冬夜,寒星稀疏地綴在墨藍色的天幕上,皇城的角樓上傳來三更的梆子聲,沉穩而悠長。政事堂內,燭火跳躍著,將李瑁的身影拉得很長,投在滿牆的輿圖上。他麵前的案幾上,堆疊著來自各地的文書,最上麵的幾份,邊緣已被指尖摩挲得發毛——那是廣州海商械鬥的卷宗、河源吐蕃異動的密報,還有禮部關於“胡風浸淫”的奏疏,每一份都像一塊投入靜水的石子,在他心頭漾開層層漣漪。
“殿下,廣州的卷宗又核對了一遍。”魏叔玉帶著兩名戶部吏員進來,案上的燭火映著他們眼下的青黑,顯然是忙了整夜。吏員展開一幅巨大的賬冊,上麵用不同顏色的筆標注著近半年的海貿數據:“波斯商隊壟斷了七成的乳香貿易,每斤售價較去年漲了五文;咱們嶺南本地商號為了搶生意,偷偷從大食商隊手裡進了劣質沒藥,摻在好香裡賣,被波斯人發現了,才動了手。”
李瑁的指尖點在“劣質沒藥”幾個字上,墨色的字跡仿佛滲出苦澀的氣味。他想起西市那些掛著“純正胡香”招牌的鋪子,去年還在為貨源發愁,如今卻因商路通暢而貨品堆積,反倒生出了投機取巧的心思。“商人逐利本是常情,但不能壞了規矩。”他沉吟道,“讓市舶司即刻成立‘商質司’,派懂香料、瓷器、絲綢的老手去查驗貨物,凡以次充好者,罰沒貨物,還要在市集前立牌公示姓名,讓他再難立足。”
魏叔玉在旁補充:“還有工匠的事,波斯商隊從大食請來的造船師,工錢是咱們本地工匠的兩倍,這兩個月,廣州船坊已有三十多個好手被挖走了。照這樣下去,咱們剛改良的戰船圖紙,怕是要被他們學了去。”
李瑁想起趙二柱改良的織布機,當初為了保密,特意讓軍械監的工匠參與打造,如今看來,民間工匠的技藝也需保護。“傳朕令,各州府設立‘匠藝冊’,登記工匠的技藝等級和所屬工坊,凡被外邦商隊聘用者,需向官府報備,工坊主人有權索要‘技藝傳授費’——他學了咱們的本事去賺錢,總得留下些代價。”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賬冊上的船運記錄,“另外,讓軍械監撥十名老工匠去廣州船坊,帶徒弟、守技藝,工錢由國庫出,絕不能讓咱們的造船本事外流。”
窗外的風卷著雪沫子打在窗紙上,發出沙沙的聲響。秦武身披重甲,帶著一身寒氣闖了進來,甲葉上的積雪融化成水,在青磚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跡。“殿下,朔方軍的急報!”他將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拍在案上,火漆上的“朔”字已被體溫焐得發軟,“吐蕃新讚普的叔叔,帶著三千騎兵屯在了河源以西的狼山,說是‘要重新丈量互市地界’,還扣了咱們三車準備運去的茶葉。”
李瑁拆開密信,信紙邊緣因倉促而有些毛糙,上麵是柳明月的筆跡,用朱砂點出了狼山的地形:“狼山有三處隘口,易守難攻,吐蕃騎兵夜裡舉著火把巡邏,看樣子不像是虛張聲勢。互市的吐蕃牧民也在傳,說‘大唐的茶貴了,馬賤了,再這樣下去,牛羊都要被換光了’。”
“茶貴馬賤?”李瑁皺起眉,翻出上個月的互市賬冊,上麵清晰地記著“茶十斤換羊一隻”,與半年前的價格並無二致。他忽然想起魏叔玉提過,有嶺南商人偷偷把劣質茶運到河源,摻在好茶裡賣,難道是這事傳了出去,讓吐蕃人覺得受了欺瞞?
“秦將軍,你帶五千騎兵去河源,就說是‘冬季演習’,在互市點外紮營,不用主動挑釁,但也不能讓他們覺得咱們好欺負。”李瑁在輿圖上圈出河源的位置,指尖重重一點,“柳明月的斥候營繼續盯著狼山,弄清楚他們的糧草能撐多久,有沒有援軍。”他轉向魏叔玉,“讓互市監立刻核查所有茶葉商戶,凡摻假者,不僅要重罰,還要讓他們當著吐蕃牧民的麵,把劣質茶燒了——咱們要的是長久的生意,不是一時的暴利。”
秦武領命離去,甲葉碰撞的脆響漸漸遠去。李瑁卻沒有鬆氣,他拿起禮部的奏疏,上麵羅列著各地的“胡風亂象”:長安的貴族子弟穿著波斯的金線窄袖袍,在曲江池畔賽馬,連馬鞍都鑲著大食的寶石;洛陽的佛寺裡,竟有僧人學著胡僧的樣子,在佛前跳旋轉的“胡旋舞”,被香客告到了官府;更有甚者,江南的學子在科舉答卷裡,用突厥語寫了句“願與天可汗共飲”,被主考官批為“數典忘祖”。
“禮部尚書氣得摔了筆,說再不管,怕是連祭孔的禮儀都要改成胡俗了。”魏叔玉苦笑道,“可鴻臚寺又來求情,說波斯的摩尼教長老帶了十車香料來,求陛下恩準在長安建一座‘光明寺’,若是不準,恐怕會影響西域的商路。”
李瑁走到書架前,取下一卷泛黃的《禮記》,書頁間還夾著當年他在東宮時做的批注。“太宗當年說‘華夷非異類,四海皆兄弟’,但兄弟也得分清長幼,守好規矩。”他將書卷放在案上,指尖劃過“入境而問禁,入國而問俗”八個字,“胡商可以來長安賺錢,胡僧可以來傳經,但不能壞了咱們的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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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沉吟片刻,提筆在禮部的奏疏上寫下條令:“其一,國子監增設‘經史大義’課,無論胡漢子弟,入學需先學《論語》《禮記》,不通者不得參加科舉;其二,各州府的佛寺、道觀,需在門口立碑,刻明‘遵循唐禮,不雜胡俗’,凡跳胡舞、說胡語講經者,由禮部查處;其三,允許摩尼教建寺,但寺址必須在西市以西,不得靠近皇城和孔廟,寺內不得招收大唐百姓為僧,每季度需向鴻臚寺報備寺內人數和活動。”
“這樣一來,既給了胡商、胡教容身之地,又守住了咱們的規矩。”魏叔玉看著條令,鬆了口氣,“想必禮部和鴻臚寺都能接受。”
燭火漸漸微弱下去,李瑁添了一支新燭,火光重新明亮起來,照亮了案上另一疊文書——那是各地上報的“棄農從商”情況。江南的織戶為了趕織蜀錦,把稻田租給了彆人;關中的農民放下鋤頭,去西市當腳夫、做夥計,甚至有地方出現了“十戶九空”的村落。
“魏侍郎,你看這裡。”李瑁指著一份來自蘇州的文書,上麵寫著“今年秋糧收成,較去年減了一成,皆因農人棄田,改事紡織”。他的聲音沉了下去,“商路再活,海貿再盛,若是倉裡沒糧,一切都是空談。一旦遇上災年,絲綢換不來救命的粟米,咱們拿什麼穩住人心?”
魏叔玉的臉色也凝重起來:“臣這就讓戶部下文,勸農人歸田?”
“光勸不夠。”李瑁搖頭,目光落在蘇明遠送來的新稻種圖紙上,“得讓種地的人覺得劃算。傳朕令,凡棄田從商超過半年者,收回其‘永業田’;歸田耕種者,免三年賦稅,還能從官府借新稻種、新農具,秋收後再還。另外,在各州府設‘農學堂’,讓蘇明遠派農技官去講課,教他們種高產的作物,讓他們知道,好好種地,未必比經商賺得少。”
他頓了頓,又補充道:“還有軍糧,以後軍械監的工匠、商隊的腳夫,每月的口糧裡,必須有三成是自己家鄉產的糧食——讓他們知道,家鄉的田,不僅養著爹娘,也養著自己。”
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,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。李瑁推開窗,冷冽的空氣湧入,帶著雪後特有的清新。遠處的西市已有了微光,隱約能聽到趕早的駝鈴聲,叮叮當當地穿過寂靜的街道,像是在預示著新一天的繁華。
但他知道,這繁華之下,藏著無數細微的裂痕。商人間的傾軋、邊境上的猜忌、文化中的碰撞、農與商的失衡,就像冬夜裡潛藏的冰棱,稍不留意,就會在春日裡刺破平靜的水麵。
“魏侍郎,你說這治國,是不是就像走鋼絲?”李瑁望著漸亮的天色,忽然問道,“既要往前走,又不能偏了方向;既要看著腳下,又得盯著前方。”
魏叔玉躬身道:“殿下所言極是。但隻要殿下心裡裝著百姓的衣食,手裡握著規矩的尺子,再難的鋼絲,也能走穩。”
李瑁笑了笑,轉身回到案前。他拿起筆,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寫下幾行字:“商者,活流通也,需立規以製奸猾;兵者,固疆土也,需備戰以防不虞;文者,承根脈也,需守正以納百川;農者,安天下也,需重本以固邦基。”
墨跡乾透時,東方已露出朝霞,將長安城染成一片金紅。遠處傳來早朝的鐘聲,厚重而莊嚴,回蕩在皇城的上空。李瑁將紙條仔細折好,放進貼身的錦囊裡——這便是他應對挑戰的方略,沒有驚天動地的豪言,隻有一步一個腳印的踏實。
他知道,未來的路還很長,新的挑戰總會不期而至。但隻要守住“百姓為本”的初心,立好規矩、備好兵馬、紮好根脈、穩住農田,這大唐的繁華,就能如這初升的朝陽,衝破雲層,照亮更遠的前方。
政事堂外的石榴樹,枝椏上積著厚厚的雪,卻依舊挺直著腰杆。李瑁望著那倔強的枝椏,仿佛看到了大唐的筋骨——曆經風雪,卻總能在春天抽出新的枝芽,結出更飽滿的果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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