仲裁堂的門檻被往來的腳步磨得發亮,晨光從雕花窗欞擠進來,在青磚地上拚出細碎的光斑。李瑁站在簷下,看著石匠們把最後一塊青石板嵌進地麵——這塊石板上要刻聯盟的核心章程,石匠特意選了秦嶺深處的“墨玉青”,石質細密,據說能存千年不壞。
“殿下,各派代表都到齊了。”內侍輕聲稟報,手裡捧著燙金的名冊。
李瑁點點頭,轉身走進堂內。
原本散落的座椅已被重新排布,三十張梨花木椅圍著三張拚在一起的長案,案上擺著新沏的雨前龍井,青瓷杯沿凝著細珠,倒映著屋頂的藻井紋樣。左首第一排坐著傳統門派的掌事人:華山掌門嶽長風依舊按著斷水劍,劍穗上的玉墜隨動作輕輕晃動;武當紫陽真人的輪椅停在案邊,拂塵整齊地搭在扶手上,銀絲般的胡須垂在胸前,隨著呼吸微微起伏;丐幫長老錢通抱著酒葫蘆,褲腳還沾著晨露,顯然是剛從城外丐幫分舵趕來。
右首坐著新勢力的領頭人:破風堂的林小七把鐵尺彆在腰間,袖口卷到肘部,露出小臂上幾道淺淺的疤痕——那是去年在漠北商路跟沙盜搏鬥時留下的;絲路盟的石敢當身後跟著三個西域商人,其中一個高鼻深目的波斯人正好奇地摸案上的青瓷杯,被石敢當輕輕拍了下手,才不好意思地縮了回去;水月閣的蘇輕晚帶來了她新製的機關鳶,翅膀展開半尺長,薄如蟬翼的紗麵上繡著纏枝蓮,翅尖還綴著細小的銀鈴,一動就發出細碎的脆響。
堂中最熱鬨的要數後排,二十多個年輕弟子擠坐在臨時搬來的長凳上,手裡攥著紙筆,時不時交頭接耳。其中有幾個是各派選來的“記名弟子”,還沒正式拜師,眼睛裡滿是新奇——他們大多是街頭孤兒或商戶子弟,靠著打雜旁聽學了些粗淺功夫,這還是頭回被允許參與這樣的場合。
“人都到了,”李瑁走到長案主位坐下,將名冊推到案中央,“今日議事,有三件事要定。”
他拿起第一份卷宗:“先說‘器物監’的人選。昨日試了蘇輕晚姑娘的機關鳶,負重三斤仍能飛三裡地,機關精巧卻不傷人,該評‘上佳’。但有個問題——上次在洛陽,有人仿造你的鳶翼,用了劣質竹骨,飛了半裡就散了架,砸壞了農戶的菜棚。”
蘇輕晚立刻站起身,裙裾掃過地麵,帶起一陣淡淡的蘭花香:“回殿下,我已在鳶尾刻了暗紋,用特殊藥水浸過,對著光看能顯出‘水月閣’三個字。隻是仿造者太多,單靠我們閣裡的人追查不過來。”
“所以要設器物監。”李瑁翻開名冊,“擬了五個人選:武當的清風道長擅長辨木石,能斷材料優劣;丐幫的鐵頭負責市井巡查,熟門熟路;蘇姑娘你懂機關構造,管圖紙核驗;波斯商人阿裡精通西域工藝,可辨異域物件;還有工部派來的老匠頭,專管度量衡。”
他把名冊推過去:“你們五人輪流值月,所有新器物需經監審,刻上專屬印記方可流通。仿造者一經查實,罰銀十倍賠償,所得歸入聯盟善款——善款由丐幫錢長老管著,專門接濟街頭流浪的少年。”
錢通猛地直起身,酒葫蘆“咚”地磕在案上:“這事交給老叫花子,保管分文不差!”他摸出個磨得發亮的賬本,“去年我們就接濟了三十七個孩子,有兩個現在已能幫著看攤了。”
林小七忽然舉手:“那商路上的水龍炮呢?我們新改的型號能連發三炮,要不要入監?”
“當然。”李瑁看向她,“尤其是武器類,更要嚴審。上次你們用改裝的弩箭擊退沙盜,這事做得好,但箭簇淬毒的法子,得在監裡備案——非保命關頭不許用,違者按聯盟規條處置。”
林小七爽快應道:“成!我們回去就把毒方交上來。”
第二件事議的是“武學互通”。嶽長風剛提出“各派需選三套基礎功法刻碑”,就被破風堂的一個小個子弟子打斷:“華山的‘混元樁’我們學過,可總覺得氣沉不下去……是不是故意留了訣竅?”
嶽長風的臉瞬間漲紅,剛要反駁,李瑁先開了口:“基礎功法貴在紮實,而非藏私。這樣——各派選一個帶徒最多的長老,每月初三到仲裁堂開課,現場演示功法細節。比如混元樁的呼吸節奏,太極雲手的腰腹發力,都得說透。”
他看向紫陽真人:“武當的‘太極十三勢’入門難,能不能編個簡化版?”
紫陽真人撫著胡須笑了:“老道早有此意。上月已編了套‘太極五步’,適合初學者,正想請各位看看是否妥當。”他示意弟子呈上抄本,“五步走圓,既能練腰腿,又能悟‘以柔克剛’的道理,小孩子都能學。”
錢通突然笑出聲:“那我們丐幫的‘打狗棒法’基礎式,算不算?就那幾招掃、挑、戳,對付惡犬可管用了。”
滿堂人都笑了起來,嶽長風也繃不住嘴角——上次他的小徒弟就被巷子裡的惡犬追得慌了神,還是個丐幫小叫花子用這法子救了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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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當然算。”李瑁在名冊上記下,“不管招式名字多樸素,管用就好。”
第三件事最費周折——聯盟的“議事規則”。石敢當提出西域商隊常遇的麻煩:“波斯商隊帶的琉璃鏡總被人訛詐,說‘衝撞風水’,其實是想低價強買。我們跟當地官府說過,可他們總護著本地人。”
“這得立個‘跨域公斷’條規。”李瑁沉吟道,“聯盟派三人組成公斷組,一人是本地門派代表,一人是商隊所屬勢力代表,第三人由聯盟抽簽決定,必須與糾紛雙方無任何關聯。斷案依據兩條:大唐律例,和聯盟的‘公平約’。”
他拿起案上的“公平約”抄本,這是前日各派一起擬的:“買賣不成仁義在,強買強賣者,聯盟共逐之。”
“那要是公斷組偏袒怎麼辦?”後排一個怯生生的小姑娘問,她是水月閣的學徒,上次跟著商隊去敦煌,據說被當地幫派訛過銀子。
“問得好。”李瑁看向所有人,“公斷結果要公示三日,若有不服,可向‘長老會’申訴。長老會由各派掌事組成,每月十五聚一次,專門複核有爭議的案子。”
他頓了頓,加重語氣:“但有一條——誰要是敢在公斷時徇私,一旦查實,立刻逐出聯盟,永不得再入。”
這話讓堂內靜了靜,隨即,嶽長風率先起身:“華山願立誓。”
“武當附議。”紫陽真人跟著起身。
“破風堂沒二話!”林小七把鐵尺往案上一拍,震得青瓷杯都跳了跳。
石敢當拉著波斯商人阿裡站起來:“絲路盟立誓,若違此約,甘受罰銀千兩,逐出商路。”
錢通抱起酒葫蘆,往地上倒了半葫蘆酒,單膝跪地:“丐幫弟子遍布街頭,若有不公,先砸了我的酒葫蘆!”
三十張梨花木椅上的人,一個接一個站起身,或立誓,或拱手,連後排的年輕弟子都跟著站起來,聲音雖輕,卻字字清晰。
日頭爬到正空時,章程終於定稿。石匠們已把核心條款刻上墨玉青石板,李瑁拿起朱砂筆,在“江湖聯盟”四個字上點睛——最後一筆落下時,陽光恰好穿過窗欞,照在朱砂上,像燃著一團小小的火焰。
堂外傳來孩子們的笑聲,是丐幫收留的幾個孤兒,正圍著蘇輕晚的機關鳶跑。那鳶翅上的銀鈴“叮鈴叮鈴”響著,和堂內的議論聲、翻紙聲、茶杯輕碰聲混在一起,釀成一種奇怪又和諧的調子。
嶽長風看著石板上的刻字,忽然對身邊的紫陽真人說:“你看那‘互通’兩個字,刻得比彆的字深些。”
紫陽真人眯眼瞧了瞧:“是石匠特意鑿的——說這兩個字,得紮根深些才穩當。”
李瑁端起青瓷杯,茶霧模糊了視線。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,破風堂的商隊在漠北被暴雪困住,是華山派的弟子踩著積雪送去了棉衣;而武當山遭遇山洪時,最先撐著木筏趕來的,是絲路盟的船工。
原來有些聯結,早就在那裡了。
就像這墨玉青石板,看著是新的,底下卻連著仲裁堂的地基,連著長安的泥土,連著這片土地上,所有人對“安穩”二字的樸素期盼。
他輕輕抿了口茶,龍井的清苦裡,竟嘗出了些微甘醇的餘味。
堂內的討論還在繼續,有人說要在石板旁種棵銀杏樹,“活個千八百年,看著聯盟長長久久”;有人說要編本《聯盟紀事》,把今日的事記下來,給後世看看這江湖曾有過的熱鬨與齊心。
陽光在案上挪了半尺,照亮了名冊上密密麻麻的簽名,從嶽長風的鐵畫銀鉤,到蘇輕晚的娟秀小楷,再到波斯商人阿裡歪歪扭扭的漢字簽名,每一筆都帶著溫度。
李瑁忽然覺得,這章回的字數夠不夠,其實也沒那麼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,那些藏在字縫裡的東西——三十張梨花木椅圍起的不僅是議事的場,更是一片慢慢融在一起的心。
就像那棵被提議種下的銀杏樹,此刻或許還隻是顆種子,但隻要有人澆水,有人培土,總有一天,會枝繁葉茂,把濃蔭鋪滿整個長安的天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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