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霧還沒褪儘時,仲裁堂的梁柱已浸在淡淡的茶香裡。李瑁鋪開一張泛黃的輿圖,指尖在“黑沙城”三個字上反複摩挲——羊皮紙邊緣卷起毛邊,是去年平叛時隨軍畫師手繪的西域輿圖,上麵還留著幾處暗紅色的漬痕,據說是當時染的血。
“殿下,‘影閣’的人傳回消息了。”內侍捧著個黑檀木盒走進來,靴底碾過地上的茶漬,留下淺淺的印子。盒裡鋪著層黑絨,放著三枚令牌:一枚刻著狼頭,是去年叛亂時敵軍將領的信物;一枚鑄著蛇紋,來自嶺南的叛軍餘部;還有一枚,赫然是個蜷曲的黑蠍子,蠍尾七環,與西市廢窯裡發現的烙印分毫不差。
李瑁捏起那枚蠍子令牌,入手冰涼,邊緣打磨得異常光滑,顯然被人常年握在手裡。他將三枚令牌並排擺在輿圖上,忽然發現狼頭令牌的背麵,刻著個極淺的“玄”字,與蠍子令牌內側的暗紋如出一轍——那是種用細如發絲的線條勾勒的雲紋,在陽光下轉動時,會顯出“玄甲”二字。
“玄甲軍……”李瑁的喉結動了動。去年平叛時,敵軍中有支戴著玄鐵麵具的精銳,號稱“玄甲衛”,作戰風格狠戾,專殺唐軍信使,後來隨著叛亂平定銷聲匿跡。當時查獲的軍械庫裡,就有帶著這種雲紋的箭簇。
“影閣的人說,黑沙城的馬賊最近換了新甲胄,甲片上的紋路和玄甲衛的一模一樣。”內侍壓低聲音,“還查到個事——去年負責押送玄甲衛軍械的小吏,三個月前突然辭官,現在在長安西市開了家綢緞鋪,鋪子裡賣的嶺南綢緞,總往黑沙城運。”
李瑁把令牌放回木盒,忽然想起蘇輕晚提過的七星薄荷。“讓影閣盯緊那家綢緞鋪,尤其是來往的夥計。另外,把去年玄甲衛的卷宗全調過來,我要仔細看看。”
卷宗堆在案上時,像座小小的山。林小七帶著破風堂的弟子來送早飯,見李瑁正對著一堆泛黃的紙頁皺眉,便把裝著胡餅的籃子往案邊一放,拿起其中一頁看了看:“這不是去年在漠北戰死的玄甲衛統領嗎?我認得他的畫像,左眉上有顆痣。”
李瑁抬頭看她:“你見過?”
“何止見過。”林小七咬了口胡餅,餅渣掉在卷宗上,“去年我們商隊在漠北遇襲,就是他帶著玄甲衛追上來的。當時他們穿著黑甲,麵具上全是尖刺,看著就嚇人。不過有個怪事——他們明明能一箭射死我們的領隊,卻故意射偏了,像是……像是在試探什麼。”
試探?李瑁翻到玄甲衛統領的供詞記錄,上麵寫著“統領慕容烈,嶺南人,早年曾在西域經商”。嶺南、西域、玄甲衛、黑蠍子……這些碎片像散在水裡的墨,正慢慢暈開一片深色。
“蘇姑娘呢?”他忽然問,“她的機關鳶有沒有拍到黑沙城的動靜?”
“去後院了。”林小七朝窗外努努嘴,“今早發現有隻鳶的翅膀被人割了,上麵還沾著點銀粉——是水月閣特有的那種,像是被自己人動了手腳。”
李瑁立刻起身往後院走。蘇輕晚正蹲在竹筐邊,手裡捧著隻翅膀破損的機關鳶,眼圈紅紅的。見李瑁過來,她把鳶遞過去:“您看這切口,是用薄刃刀割的,手法很熟,像是知道鳶的骨架弱點。而且這銀粉……是我給親信弟子用的標記,按理說不會出現在城外。”
也就是說,水月閣裡有內鬼。李瑁摸著機關鳶的斷翅,忽然想起阿裡說過的蠍毒草——這種草的汁液沾在銀器上會發黑。他取來根銀簪,輕輕刮過銀粉,簪尖果然慢慢顯出灰黑色。
“割翅膀的人,接觸過蠍毒草。”李瑁的聲音沉下來,“你閣裡的弟子,最近有沒有人去過嶺南或者西域?”
蘇輕晚愣了愣,忽然拍了下手:“有!我的大弟子阿竹,上個月說要去嶺南采新的蘭草,去了半個月才回來。回來後總躲躲閃閃的,問她蘭草采得怎麼樣,也說不清楚。”
正說著,錢通醉醺醺地闖了進來,手裡舉著個酒葫蘆,葫蘆上掛著塊布條。“殿下!老叫花子在綢緞鋪後巷撿到的!上麵有黑蠍子!”布條上除了蠍子烙印,還繡著半朵木棉花——那是嶺南的市花。
李瑁把布條和機關鳶的銀粉放在一起,忽然有了個念頭。“林小七,你帶幾個信得過的弟子,去盯著阿竹。蘇姑娘,你照常安排閣裡的事,彆讓她起疑心。”
午後的陽光透過雕花窗,在卷宗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李瑁翻到玄甲衛的糧草記錄,發現有批標注“藥材”的物資,去向欄寫著“嶺南節度使府”,但簽收人一欄卻是空白。他忽然想起去年平叛時,嶺南節度使曾上書說“軍中爆發瘴氣,急需藥材”,當時朝廷撥付的藥材,據說有一半在半路失蹤了。
“去查去年押送藥材的隊伍,領頭的是誰。”他對影閣的人說,“尤其是那些失蹤的藥材,清單裡有沒有‘曼陀羅’和‘蠍毒草’。”
影閣的效率極快,傍晚就帶回了消息:押送隊領頭的是個叫周顯的校尉,而周顯的表妹,正是阿竹的生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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線索終於串成了線。李瑁看著輿圖上從長安到嶺南、再到黑沙城的路線,指尖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驛站標記——這些驛站,恰好是絲綢鋪往黑沙城運貨的必經之地。
“他們在用驛站傳遞消息,用綢緞鋪運毒草和軍械,用水月閣的機關鳶探查動靜。”他喃喃道,“玄甲衛根本沒被全殲,他們藏在黑沙城,用黑蠍子做標記,一邊勾結馬賊,一邊在江湖裡安插內鬼,等的就是聯盟籌備的時機,想一舉攪亂大唐的江湖和邊防。”
紫陽真人不知何時來了,正站在案邊看輿圖,拂塵輕輕掃過“黑沙城”三個字:“老道長剛才卜了一卦,是‘潛龍在淵’。他們藏得很深,但隻要露出尾巴,就好辦了。”
“可他們的真正目的是什麼?”李瑁不解,“光是攪亂江湖,沒必要費這麼大功夫。”
“或許不隻是江湖。”紫陽真人指著輿圖邊緣的一處標記,那裡寫著“朔方軍糧倉”,“黑蠍子搶官鹽、劫藥材,都是為了動搖邊軍。而江湖亂了,朝廷必然要分兵鎮壓,到時候……”
“到時候他們就能趁機攻進朔方,直逼長安。”李瑁接話道,後背沁出一層冷汗。去年的叛亂雖被平定,但餘黨散落各地,若真讓他們和黑沙城的馬賊、江湖裡的內鬼勾結起來,後果不堪設想。
夜裡的仲裁堂點起了十二盞油燈,三十塊議事牌在燈光下泛著冷光。李瑁召集了嶽長風、林小七、錢通、蘇輕晚和阿裡,把查到的線索一五一十說了,最後拍了拍案上的輿圖:“我打算親自去一趟黑沙城。”
“萬萬不可!”嶽長風立刻反對,斷水劍在鞘裡發出輕鳴,“黑沙城是馬賊窩,殿下千金之軀,怎能去那種地方?”
“我去最合適。”李瑁拿起那枚蠍子令牌,“影閣的人傳來消息,黑沙城最近在招‘供奉’,要求懂中原武學,還得有玄甲衛的信物。這令牌,就是最好的通行證。”
林小七把鐵尺往案上一拍:“我跟您去!破風堂在黑沙城有個聯絡點,是個賣駱駝的鋪子,老板是我爹的老兄弟,信得過。”
蘇輕晚也站起來:“我去準備機關鳶,帶幾隻小巧的,能藏在行李裡,萬一出事,能傳消息回來。”
錢通摸出個酒葫蘆,往李瑁手裡一塞:“這葫蘆裡不是酒,是老叫花子配的解藥,專治蠍毒草和醉仙散。記住,黑沙城的人愛喝烈酒,你裝成落魄的武師,準沒錯。”
阿裡從懷裡掏出個小小的琉璃鏡:“這是波斯的萬花鏡,對著光轉三下,能顯出我們商隊的標記。遇到西域商人,就亮這個,他們會幫你。”
紫陽真人最後開口,聲音裡帶著暖意:“老道已讓清風道長帶著武當弟子,提前去黑沙城附近的道觀接應。你們到了那裡,就說找‘雲遊的道長’,他自會安排。”
李瑁看著眼前的人,他們手裡的鐵尺、機關鳶、酒葫蘆、琉璃鏡,此刻都成了最堅實的依仗。他忽然想起墨玉青石板上的刻字,那些關於“共守”“互通”的約定,原來早已不是紙上的文字,而是融進了每個人的動作裡。
“明日一早出發。”他把令牌塞進袖中,指尖觸到葫蘆裡的解藥,帶著點微苦的藥香,“長安就交給各位了。”
第二天的晨霧比往常更濃。李瑁換上了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衫,腰間彆著把普通的鐵劍,跟著林小七混在出城的商隊裡。城門校尉檢查時,林小七塞過去個銀錠,笑著說:“這是我遠房表哥,去西域投親的,會點粗淺功夫,路上能搭個手。”
校尉掂了掂銀錠,揮揮手放他們過去。走出城門的那一刻,李瑁回頭望了眼仲裁堂的飛簷,隱在霧裡,像隻蓄勢待發的鷹。
商隊的駱駝踩著露水往前走,林小七湊到他耳邊:“前麵就是驛站了,按規矩要歇腳打尖。綢緞鋪的夥計應該會在那裡接頭,您注意看那些戴鬥笠的人,他們習慣用左手端碗。”
李瑁點點頭,目光掃過驛站門口的幌子,上麵繡著朵木棉花,在霧裡若隱若現。他摸了摸袖中的蠍子令牌,又握緊了錢通給的酒葫蘆——葫蘆裡的解藥硌著掌心,像顆沉甸甸的定心丸。
遠處傳來駝鈴的輕響,混著霧裡的馬蹄聲。李瑁知道,從踏入這片霧開始,他麵對的就不隻是黑沙城的馬賊,更是藏在暗處的龐大陰影——那些曾攪動叛亂的勢力,那些企圖顛覆秩序的野心,此刻正像黑蠍子的毒刺,悄悄對準了大唐的江湖與山河。
但他不怕。因為他身後,有三十塊議事牌撐起的信念,有無數雙握著鐵尺、拂塵、針線、賬本的手,正托著一片慢慢亮起來的晨光。
就像此刻穿透霧靄的第一縷陽光,落在駝隊的影子上,長而堅定,一路向西,朝著黑沙城的方向,也朝著真相的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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