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城山的晨霧連著三日未曾散儘,像一層牛乳般裹著聯盟總壇的飛簷翹角。議事堂前的廣場上,青石板被往來的腳步磨得發亮,七十二門派的代表已在此聚集了整整一日。堂內檀香嫋嫋,與簷外的濕冷空氣交織,竟生出一種凝重如鐵的意味。
李瑁站在紫檀長案後,目光掃過階下黑壓壓的人群。昨日卯時發出的召集令,不到半日便集齊了大半掌門,剩下的也在今晨卯時前趕到——趙烈暴斃與聚賢樓被抄的消息,終究是像投入沸油的火星,燒得整個江湖人心惶惶。此刻眾人臉上的神色,有焦灼,有疑慮,更有幾分藏不住的動搖,像極了山雨欲來前被風卷動的草葉。
“諸位一路辛苦。”李瑁的聲音透過堂內的回聲,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中,“召集大家來,不為彆的,隻說三件事:明利弊,安人心,守規矩。”
他抬手示意,身後的弟子立刻展開一幅巨大的羊皮卷。卷上用朱砂與墨筆勾勒出二十年前的江湖版圖,天衍教的舊址被圈上醒目的紅圈,旁邊密密麻麻標注著當年被牽連的門派名稱,從頂尖的“七星盟”到不起眼的“青竹幫”,竟有三十餘個。
“二十三年前,天衍教擁立新帝,助其掃平諸王。”李瑁的指尖落在紅圈中央,聲音沉得像壓了鉛,“新帝登基三月,便以‘謀逆’罪圍剿天衍教。教主被淩遲,教眾三萬餘人,不論老幼,儘皆伏誅。諸位請看,這‘流雲派’,隻因教中長老曾與天衍教使者同桌喝過一次茶,便被冠上‘同黨’之名,一夜之間,三十七口人全死在錦衣衛的刀下。”
人群中發出一陣抽氣聲。站在前排的“飛星派”劉掌門臉色發白,他的師父當年便是流雲派的弟子,僥幸逃脫後才隱姓埋名創立飛星派。這段往事他隻在師門秘錄中見過,此刻被李瑁當眾點破,那些血淋淋的字句仿佛化作了刀光,直刺得他心口發疼。
“厲穀主。”李瑁忽然轉頭看向右側,“昨日你說,江湖聯盟有十萬弟子,朝廷未必敢動。可天衍教鼎盛之時,教眾十五萬,遍布七省,結果如何?”
厲鋒的臉漲得通紅,握著刀柄的手緊了緊,卻終究沒說出話來。他身後的斷雲穀弟子們交頭接耳,先前的激昂氣焰已消了大半。
“再說說眼下的利弊。”李瑁收回目光,聲音陡然提高,“鎮北侯許的高官厚祿,周尚書允的免稅鐵券,聽起來誘人,可諸位想過沒有——今日你幫鎮北侯扳倒周尚書,明日若皇後失勢,新的掌權者會不會清算你?你護了周尚書的兒子,他日若三皇子登基,會不會疑心你曾是周黨?”
他拿起案上的兩封密信,正是鎮北侯與周尚書的招攬信,此刻毫不避諱地展示在眾人麵前:“他們給的不是恩惠,是枷鎖!是讓咱們江湖人脖子上套著的繩索,今日能用來拉你,明日就能用來勒死你!”
“那……那咱們就眼睜睜看著趙門主白死?看著聚賢樓的弟兄們在詔獄裡受苦?”人群後有人高聲問道,是“鐵劍門”的二長老,眼眶通紅,顯然是急火攻心。
李瑁看向他,語氣緩和了幾分:“趙門主的仇,我李瑁以盟主之名立誓,必報。但不是此刻衝去洛陽送死,更不是借著報仇的名義,把整個聯盟拖進泥沼。至於聚賢樓的人,‘影閣’已傳來消息,錦衣衛雖在嚴刑拷打,卻還沒下殺手——他們在等,等咱們自亂陣腳,等咱們主動送上門去,好給咱們扣上‘結黨’的罪名。”
他頓了頓,目光如炬:“江湖聯盟的根基是什麼?是七十二門派守望相助,是不受朝廷掣肘的自在!若為了一時之怒,一時之利,丟了這份根基,咱們和砧板上的魚肉有何區彆?”
這番話像一塊巨石投入深潭,激起層層漣漪。先前主張介入的幾個掌門垂下了頭,而那些原本惶恐不安的中小門派代表,臉上漸漸露出了清明之色。“百草堂”蘇婉低聲對身旁的弟子道:“盟主說得是……師父當年常說,江湖人最大的體麵,就是不用看朝廷的臉色過日子。”
大會持續到午時才散。李瑁沒讓眾人立刻離去,而是讓人在總壇後園設了茶席,分批與各門派掌門單獨談話。
最先走進茶室的是厲鋒。他剛進門便解下佩刀,重重放在桌上,甕聲甕氣地說:“盟主,先前是我魯莽了。”
李瑁給他斟了杯熱茶,推到他麵前:“厲穀主的心情,我懂。斷雲穀與周尚書的淵源,江湖上誰不知道?隻是這趟渾水太深,趟不得。”
厲鋒端起茶杯一飲而儘,喉結滾動了幾下:“我不是沒想過後果,隻是……周尚書當年救過我女兒的命。我那丫頭三歲時得了怪病,遍尋名醫無果,是周尚書請來了太醫院的院判,才保住了她。這份情,我……”
“情要還,但不能拿斷雲穀上下八百弟子的性命去還。”李瑁打斷他,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道,“影閣查到,周尚書的長子周明遠已逃出洛陽,此刻藏在襄陽城外的破廟裡。我已讓人送去了盤纏和易容的藥,待風聲過後,便送他去嶺南隱居。厲穀主若想報恩,可暗中派人護他一程,既全了心意,又不沾黨爭的邊。”
本小章還未完,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!
厲鋒接過信,手指撫過上麵的火漆印,眼眶忽然紅了。他猛地站起身,對著李瑁深深一揖:“盟主想得周全,厲某……多謝盟主。”
送走厲鋒,玄塵道長與秦滄一同走了進來。秦滄一屁股坐下,抓起茶壺往嘴裡灌:“盟主,方才大會散後,有幾個小子偷偷議論,說要去洛陽劫獄,被我一巴掌扇醒了。”
玄塵道長歎了口氣:“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清利害。那些小門小派,平日裡受夠了官府的欺壓,周尚書當年確實幫過他們不少,此刻難免意氣用事。”
李瑁點點頭:“我正是擔心這個。所以想請二位幫忙——玄塵道長德高望重,煩請你去安撫那些與周尚書有舊的門派,講講天衍教的舊事,讓他們知難而退。秦幫主,你的怒蛟幫在長江沿岸勢力最大,勞煩你派人盯著水路,若發現有門派私自帶人去洛陽,立刻攔下,就說是我的命令。”
“這有何難!”秦滄拍著胸脯道,“誰要是敢不聽話,我秦滄的蛟王鞭可不認人!”
玄塵道長也拱手應下:“老道這就去辦。隻是……盟主,鎮北侯那邊怕是不會善罷甘休。今日大會的消息,想必已經傳到他耳朵裡了。”
李瑁眼中閃過一絲冷冽:“他若敢來,我便接著。但咱們不能主動挑事。”
接下來的兩個時辰裡,李瑁見了二十多位掌門。對那些猶豫不決的,他細細剖析利弊,甚至拿出聯盟庫房的賬冊,告訴他們若卷入紛爭,每年的丹藥、兵器供應都會中斷;對那些心懷不滿的,他也不強迫,隻說若不願遵守聯盟規矩,可暫時退出,待風波平息再回來,但絕不能打著聯盟的旗號行事。
輪到“飛星派”劉掌門時,已是黃昏。劉掌門進門便跪了下來,聲音發顫:“盟主,弟子知錯了。先前是我糊塗,差點害了整個聯盟。”
李瑁連忙扶起他:“劉掌門快快請起。你能看清局勢,便是好事。”
劉掌門紅著眼眶道:“方才聽玄塵道長講起流雲派的事,我才明白,師父當年為何總說‘離朝廷越遠,活得越久’。飛星派願聽盟主號令,絕不再提介入黨爭之事。”
夕陽透過茶室的窗欞,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。李瑁送走最後一位掌門時,天邊已泛起了魚肚白。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,正要起身,門外忽然傳來弟子的聲音:“盟主,影閣傳回急報。”
展開密信,李瑁的眉頭瞬間皺起。信上寫著:鎮北侯府的密探已潛入青城,接觸了“黑風寨”的寨主孫屠,許以黃金千兩,讓其在聯盟內部散布謠言,說李瑁已暗中投靠周尚書,欲借聯盟之力為周黨複仇。
“孫屠……”李瑁捏緊了信紙。黑風寨是聯盟裡最不起眼的小門派,常年在陝甘邊境打家劫舍,當年是被他強行納入聯盟的,沒想到此刻竟成了隱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