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青城山脈浸在蒙蒙雨霧裡,總壇西跨院的海棠開得正盛,粉白花瓣沾著雨珠,落在青石板上洇出點點濕痕。李瑁望著廊下那副新掛的楹聯,是汾州知府親筆所書:“俠骨藏鋒護社稷,文心鑄鏡照乾坤”,筆鋒渾厚,倒有幾分儒者的溫潤氣象。
“盟主,長安來的信使到了。”秦風踏著水窪進來,手裡捧著個錦盒,“禮部尚書親自修書,說陛下聽聞咱們百藝堂的‘機關演武’精妙,想請幾位弟子進宮展演,還說要派國子監的博士來青城講學,算是應了您上月遞的帖子。”
李瑁打開錦盒,裡麵是一卷灑金宣紙,墨跡清雋,寫的是邀請百藝堂弟子於端陽節前入宮的手諭,末尾蓋著鮮紅的“禮部之印”。他指尖拂過紙麵,想起三個月前處理流言時,汾州知府曾歎道:“江湖與朝堂,好比隔著層紗,看得見影子,摸不著實在。若能讓文墨相通,那層紗自然就破了。”
那時他便動了心思。江湖人多習技擊,朝堂重經史,看似涇渭分明,實則都連著“大唐”二字。盛會立了民心,辟謠固了根基,如今正要借文化這縷線,把兩股力氣擰成一股繩。
“讓百藝堂選五個最穩妥的弟子,”李瑁合上錦盒,“就演《江湖護民圖》那套機關戲,把護送賑災糧、教化匪兵的故事再打磨得細些。對了,讓蘇婉姑娘也準備準備,她的‘百草染’配色絕妙,正好帶去給宮裡的娘娘們瞧瞧。”
秦風剛應聲要走,又被李瑁叫住:“還有,把東跨院那幾間空房拾掇出來,糊上白牆,擺上書架,給國子監的博士們當講堂。再讓厲鋒去山下買些文房四寶,多備些矮凳,不光弟子要聽,附近村鎮的塾師、學子都能來旁聽。”
消息傳到山下,張老漢的婆娘第一個就來了興致。她兒子在鎮上塾堂念書,常抱怨“先生隻教之乎者也,聽不懂江湖事”。此刻聽說國子監的博士要來,拉著相熟的婦人念叨:“咱也去聽聽,看那些大官人們講的書,是不是真能教人更明白事理。”
五日後的清晨,三輛青篷馬車碾過總壇門前的石板路。為首的車簾掀開,走下來個身著緋色官袍的老者,須發皆白,眼神卻清亮,正是國子監博士鄭玄。他身後跟著兩個年輕助教,背著沉甸甸的書篋,裡麵裝著《論語》《詩經》的抄本,還有幾卷講解禮學的圖譜。
“李盟主不必多禮。”鄭玄握著李瑁的手,目光掃過總壇的匾額,“老夫在長安就聽說,青城盛會時,聯盟弟子演的護民戲比戲班還動人。今日一見這山明水秀之地,才知俠氣裡原也藏著書卷氣。”
李瑁引著他往講堂去,路上正撞見幾個練劍的弟子。見了官袍,有人下意識想行禮,卻被鄭玄擺手攔住:“不必拘禮。老夫今日不是來當考官的,是來和諸位論道的——你們護民的故事,本身就是活的《論語》啊。”
這話讓弟子們都笑了。一個剛入盟的少年朗聲道:“先生說‘見義不為,無勇也’,咱們練劍,就是為了有勇為義!”
鄭玄撫掌讚歎:“說得好!這便叫‘道在日用’。”
講堂裡早已坐滿了人。前排是聯盟弟子,後排擠著穿粗布衣裳的塾師,連幾個背著柴刀的樵夫都搬著石頭坐在窗台下。鄭玄走上臨時搭的講台,沒急著開講,先問:“諸位可知,為何孔夫子周遊列國,要帶著子路這樣會擊劍的弟子?”
台下頓時安靜。厲鋒性子最急,忍不住喊道:“是不是怕路上遇著強盜,得有人護著?”
鄭玄朗聲笑了:“然也,卻不止於此。子路之勇,護的是夫子的身,更是‘仁’字的理。就像諸位練劍,護的是百姓的安,也是大唐的法。這‘勇’與‘仁’,原是一根藤上的兩個瓜。”
他拿起《論語》,用通俗的白話講解“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”,竟從江湖門派的相處之道講起:“好比你們與怒蛟幫議事,若隻顧自家利益,不顧對方難處,那便落了下乘。正如孔夫子說的,待人如待己,才能長久和睦。”
弟子們聽得入了迷。以前總覺得“仁義道德”是書本上的空話,此刻經鄭玄一點撥,忽然明白江湖裡的“義氣”“規矩”,原是和朝堂講的“禮”“仁”一脈相通。
課間休息時,鄭玄的助教正給弟子們分發《詩經》抄本,忽然被個穿補丁衣裳的少年拉住。是張老漢的兒子,手裡攥著支毛筆,怯生生問:“先生,‘豈曰無衣,與子同袍’,是不是說兄弟們要同穿一件衣裳,才叫講義氣?”
助教蹲下身,指著詩句笑道:“不止穿同袍,更要共患難。就像聯盟弟子護著百姓,朝廷官兵守著疆土,都是‘同袍’啊。”
少年似懂非懂點頭,把抄本緊緊抱在懷裡。他娘站在窗外看見,抹了把眼角,心裡透亮:原來讀書和學武,教的竟是同一個理。
與此同時,長安城裡的百藝堂弟子也正經曆著新鮮事。他們住在禮部安排的驛館裡,每日天不亮就起來排練機關戲。蘇婉的“百草染”最是搶手,用茜草、紫草、梔子染出的綢緞,顏色溫潤,帶著草木清香,連皇後都遣人來問:“這染法能不能教給織錦坊的匠人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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端陽節前一日,大明宮的麟德殿裡暖意融融。唐太宗端坐殿上,兩側站著文武百官,階下鋪著紅毯,正是給百藝堂弟子準備的展演之地。
隨著沈萬山一聲“起”,二十四個機關木偶從錦盒裡躍出。有的推著糧車,有的揮著木劍,還有的捧著書本在“教化”匪兵木偶。最妙的是背景機關,輕輕一拉,便現出山川河流,連糧車碾過石子路的顛簸,都用齒輪轉得活靈活現。
“這是……青城盛會時的故事?”唐太宗指著木偶裡那個掛銀杏玉佩的“李瑁”,笑意裡帶著讚許,“朕聽說,你們不隻會舞刀弄槍,還懂得教人造福,果然不假。”
待演到匪兵木偶放下刀槍,拿起鋤頭耕作時,殿上響起一片讚歎。戶部尚書撫著胡須道:“江湖教化匪兵,朝廷減免賦稅,都是為了讓百姓安穩度日。這戲演得好,把兩重意思都演透了!”
蘇婉上前一步,獻上一匹用百草染的錦緞,上麵用金線繡著“國泰民安”四個字。“啟稟陛下,”她聲音清亮,“這染料采自山野,就像江湖百姓,看著尋常,湊在一起卻能調出萬千顏色。大唐的天下,不也正是這樣嗎?”
唐太宗接過錦緞,指尖劃過那些溫潤的色彩,朗聲道:“說得好!江湖是大唐的江湖,朝堂是天下的朝堂。今日見了你們的技藝,才知民間藏著這麼多智慧。傳朕旨意,讓百藝堂的匠人進宮,與工部的巧匠們切磋技藝,把這‘百草染’、機關戲都推廣開去!”
消息傳回青城,鄭玄正在講《詩經·小雅》裡的“民亦勞止,汔可小康”。聽到宮裡的旨意,他放下書卷笑道:“你們看,這便是‘文心相通’。你們的機關戲進了宮,宮裡的技藝傳民間,一來一往,江湖與朝堂就成了一家人。”
講堂外的海棠樹下,幾個弟子正圍著年輕助教請教。一個弟子指著《詩經》裡“風雨如晦,雞鳴不已”的句子問:“這是不是說,就算世道難,也得像雄雞一樣守著本分?”
助教點頭:“正是。就像你們辟謠時,明知流言難纏,還是守著‘真相’二字不放,這便是‘雞鳴不已’的誌氣。”
午後的陽光穿過葉隙,照在鄭玄帶來的禮學圖譜上。圖裡畫著朝堂禮儀,有百官朝賀的場麵,有祭祀天地的規程。厲鋒湊過去看,忽然指著一幅說:“這抱拳的姿勢,和咱們江湖人見禮差不多嘛,都是右手覆左手,透著尊敬。”
鄭玄聞言,特意翻到講解“士相見禮”的一頁:“你看,這裡說‘禮者,敬而已矣’。不管是朝堂的拱手,還是江湖的抱拳,核心都是個‘敬’字——敬對方,敬規矩,敬這天下百姓。”
這話像滴墨落在宣紙上,慢慢暈開。弟子們忽然明白,那些看似不同的規矩、學問,原來都連著同個根。
端陽節那日,宮裡的賞賜和鄭玄的講學同時到了。百藝堂弟子帶回了禦賜的“同心結”,用五彩絲線編成,中間嵌著銀杏葉和官印的圖案。而鄭玄講完最後一課,留下了五十卷《論語》抄本,還有他親手寫的批注:“俠者,以武行仁;儒者,以文載道。殊途同歸,皆為大唐。”
張老漢的兒子捧著抄本,在“蒼生碑”前念念有詞。他娘湊過去聽,是剛學的“君子務本,本立而道生”。少年指著石碑上的銀杏葉凹槽說:“娘,先生說這就是‘本’,聯盟守著百姓,朝廷護著天下,這道自然就生出來了。”
李瑁站在廊下,望著遠處集鎮上新掛的幌子。有賣筆墨的鋪子裡擺上了繪著刀劍圖案的信紙,說是“江湖款”;塾堂的先生開始講“俠之大者”的故事,學生們聽得格外認真;連張老漢的豆腐腦攤前,都有人邊吃邊聊“鄭博士講的禮,和聯盟的規矩怎麼就那麼像”。
秦風走進來,手裡拿著長安送來的新畫報。上麵印著百藝堂弟子在宮裡展演的場麵,旁邊配著鄭玄在青城講學的插畫,標題是“江湖朝堂共一書”。
“盟主你看,”秦風指著畫報角落,“禮部說要在長安設個‘江湖文彙館’,讓說書人、畫師都去那兒,把聯盟的故事編成新戲、畫成畫冊,還要請江湖人去講護民的經曆呢。”
李瑁接過畫報,指尖拂過畫麵上那枚同心結。雨不知何時停了,夕陽穿透雲層,給海棠花鍍上了層金輝。他忽然想起鄭玄離開時說的話:“文化如流水,能滲進石頭縫裡。今日播下的種子,來年便能長成庇蔭的樹。”
遠處的演武場傳來呼喝聲,那是弟子們在練功,招式裡竟帶著幾分禮學裡的沉穩氣度;百藝堂的窗紙上映出忙碌的身影,他們在趕製新的機關戲,要把宮裡的見聞也編進去;義學的孩子們在朗讀《詩經》,聲音清脆,和著山風,像一首悠長的歌。
李瑁知道,這場文化的交融,才剛剛開始。江湖的俠氣裡會多幾分書卷的溫潤,朝堂的文墨中會添些許江湖的剛健,就像那枚同心結,五彩絲線纏繞,終究擰成了一股繩,係著大唐的日月,係著百姓的心。
暮色漸濃,總壇的燈火次第亮起。書架上的《論語》與兵器譜並排而立,牆上的禮學圖譜旁掛著聯盟的規章。李瑁望著窗外那輪初升的月牙,忽然覺得,江湖與朝堂的那層紗,真的被這文墨浸潤透了,透出的光,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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