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得像潑翻的墨,青林坐在天台邊緣,指尖的星火是這片寂靜裡唯一的活物。風從城市峽穀裡鑽出來,卷著全息廣告牌的殘像掠過他的臉頰——那是某款過時ar眼鏡的廣告,畫麵裡的人正用手指在空中劃動,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。
他吸了口煙雲,雲電燃燒的劈啪聲裡,第一幅畫麵毫無征兆地浮現在眼前。
穿孔卡的溫度
2283年的夏末,蟬鳴把空氣烤得發黏。
十二歲的青林蹲在父親工廠的廢紙堆前,手裡捏著張邊緣帶孔的硬紙片。
陽光透過穿孔,在他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,像某種神秘的摩爾斯電碼。
“這叫穿孔卡,”父親的聲音從背後傳來,藍布工裝的袖口沾著機油,“計算機靠這些洞洞算數,一個洞代表1,沒洞代表0。”
青林把卡片舉到眼前,看陽光穿過那些整齊排列的圓孔。大型機像個沉默的鐵櫃子,每次啟動都要消耗半間屋的冷氣,而這些巴掌大的卡片,是和那台龐然大物對話的唯一方式。
他偷偷藏了三張沒打孔的空白卡,晚上躲在被窩裡用錐子紮孔,幻想自己在給計算機寫“信”。
“彆瞎玩,”母親發現後沒收了卡片,“你爸說,這東西比工資還金貴,一張能買兩斤豬肉。”
但他還是找到了機會。某天父親加班,他溜進機房,看見操作員把一摞穿孔卡塞進讀卡器,機器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響,像在吃某種脆生生的食物。
屏幕上跳動的綠色字符他一個也看不懂,卻記住了那種聲音——信息穿過機器的喉嚨,發出吞咽的動靜。
多年後,當青林第一次觸摸到平板電腦的觸摸屏,指尖傳來的震動讓他突然想起那些穿孔卡。
原來信息的載體可以變得這麼輕薄,輕薄到能藏在衣兜裡,不像穿孔卡,需要用紙箱裝,用卡車運。
煙燃到了儘頭,燙了手指。青林把煙頭摁在天台的金屬欄杆上,火星熄滅的瞬間,第二幅畫麵湧了上來。
撥號音裡的海ode占用的第三小時,青林的手指在鍵盤上凍得發僵。
屏幕上的“貓”還在發出刺耳的嘶鳴,進度條卡在97,像條不肯過河的倔驢。
“電話費都快趕上你學費了!”母親在客廳裡拍著桌子,“你到底在網上看什麼?”
“在看海。”青林盯著屏幕上模糊的藍色像素,那是網友從廈門發來的照片,經過壓縮後隻剩240x320的分辨率,海浪的邊緣帶著鋸齒狀的毛邊,“青島的海是灰的,廈門的海是藍的。”
那時的互聯網還叫“信息高速公路”,但青林覺得它更像條窄窄的水渠。56k的帶寬裡,一張照片要下載半小時,一段三分鐘的p3能讓電話占線兩小時。但就是這水渠,第一次讓他看到了課本以外的世界——美國學生在論壇討論《黑客帝國》,日本網友分享漫畫掃描件,北京的程序員教大家怎麼用frontpage做個人主頁。
他的第一個郵箱叫“青林的海”,密碼是家門口那棵老槐樹的年齡。發第一封郵件時,他對著屏幕愣了十分鐘,不知道該寫給誰。
最後收件人填了自己的另一個賬號,內容隻有一句話:“今天青島下雪了,你那裡呢?”
三天後,當那封郵件躺在收件箱裡,帶著穿越大半個中國的電子郵戳,他忽然明白,撥號音裡藏著一片海。那些“滋滋啦啦”的噪音,是信息在海底電纜裡遊動的聲音;那些等待加載的空白頁麵,是海浪退去後露出的沙灘。
後來,他在大學的計算機房第一次用上了寬帶。當一張高清的廈門海景圖瞬間鋪滿屏幕,沒有絲毫卡頓,他卻莫名懷念起那個撥號上網的冬夜。
就像吃慣了速食麵,會想念小時候蹲在灶台前,等一鍋水慢慢燒開的耐心。
風卷著碎雨掠過天台,青林裹緊了外套。第三幅畫麵在雨霧裡漸漸清晰。
雲端的塵埃
2115年的加班夜,寫字樓的燈隻剩零星幾盞。
青林盯著電腦右下角的雲同步圖標,看著進度條從0跳到100——他剛把女兒的周歲照片上傳到雲端,那些穿著粉色連體衣的笑臉,將永遠儲存在某個陌生的數據中心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