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陽的金輝穿過博物館的玻璃幕牆,在青石板上洇開道狹長的光斑,像誰打翻了硯台,將濃墨潑成了流淌的河。青林站在光斑邊緣,看著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與光斑重疊,指尖觸及地麵的刹那,黃銅放大鏡突然震顫——鏡麵上,蘇軾手劄的墨跡正順著紋路爬升,與他掌心的汗漬融合,在鏡片內側凝成行小字:“元豐七年,東坡雪堂”。
這是蘇軾從黃州貶所遷居汝州的年份。青林握緊放大鏡,光斑裡的景象突然扭曲:石板路的裂紋變成了黃州赤壁的江灘,遠處的車流聲化作江水拍岸的轟鳴,街角書店飄來的童聲“但願人長久”,竟與陣模糊的吟誦重疊——“大江東去,浪淘儘,千古風流人物”。
他低頭時,粗麻布短打又裹上了身,腳下踩著的是摻著沙礫的黃土,江風卷著水汽撲在臉上,帶著魚腥味的涼意。不遠處的坡地上,幾間茅草屋正冒著炊煙,屋簷下掛著串風乾的橘子,門楣上題著“雪堂”二字,筆力蒼勁,正是蘇軾的筆跡。
“客官是來尋蘇學士的?”個穿藍布裙的農婦提著木桶經過,桶裡的井水晃出細碎的光,“他在後山開荒呢,說要種些麥子。”
青林順著農婦指的方向走,穿過片竹林時,聽見了鋤頭撞擊石頭的悶響。轉過竹林,看見個穿粗布襴衫的中年人正彎腰翻土,鬢角的白發沾著草屑,側臉的輪廓在夕陽裡格外分明——正是蘇軾。他手裡的鋤頭突然停下,望著遠處的江麵出神,嘴裡念念有詞:“竹杖芒鞋輕勝馬,誰怕?”
青林的心跳漏了一拍。這是《定風波》裡的句子,寫於元豐五年的沙湖道中,那時蘇軾剛在雨中悟透“也無風雨也無晴”。他悄悄走近,發現蘇軾腳邊的石頭上,用炭筆寫著半闕詞,末尾的“一蓑煙雨任平生”被雨水洇得發藍,像浸在江水裡的墨塊。
“你是何人?”蘇軾轉過身,手裡還握著鋤頭,掌心的繭子比文人的筆繭更厚,“看你的衣著,不像本地農戶。”
青林剛要開口,放大鏡突然灼熱,鏡片映出幅奇特的畫麵:現代書店的玻璃櫃裡,本《東坡詞集》正被個戴眼鏡的老人翻開,書頁停在《定風波》的插圖上——畫中蘇軾披著蓑衣在雨中行走,背景的竹林竟與眼前的竹林分毫不差。
“我是...遠方來的讀者。”青林斟酌著詞句,“讀您的詩,覺得親切,便尋來了。”
蘇軾突然笑了,眼角的皺紋裡盛著江風:“讀者?好稱呼。我這詩啊,本就是寫給田埂上的農人、江船上的漁夫看的,倒沒想到會傳到遠方去。”他放下鋤頭,指著坡下的菜地,“你看這麥子,去年播的種,今年就能收,比寫詩實在。”
青林注意到菜地的田埂是按“之”字形排列的,弧度恰好與《黃州寒食帖》裡的筆畫弧度吻合。蘇軾似乎看出了他的目光,解釋道:“田埂彎些,能擋雨水。就像寫文章,直來直去容易斷,拐個彎反而能走遠。”
暮色降臨時,蘇軾邀青林回雪堂小坐。茅草屋裡,四壁都貼著蘇軾抄錄的《論語》,用的是當地產的粗紙,墨跡裡還混著稻草的纖維。桌上擺著個缺了口的瓦罐,裡麵插著枝野菊,旁邊的硯台裂了道縫,卻依舊磨得鋥亮。
“這硯台是在獄中帶出來的,”蘇軾倒了碗自釀的米酒,酒液渾濁卻香氣醇厚,“獄卒要扔,我說留著磨墨,他便給我了。你看這裂紋,像不像赤壁的山崖?”
青林湊近看,硯台的裂紋果然如群山起伏,蘇軾用指尖沿著裂紋畫了道弧線:“我常想,文字就像這裂紋,看著是斷了,其實藏著氣脈。烏台獄裡,我以為再也寫不了詩,可到了黃州,見著這江水、這麥田,筆又忍不住動了。”
他從床底拖出個木箱,裡麵堆滿了詩稿,最上麵的卷標著《念奴嬌·赤壁懷古》,墨跡深淺不一,顯然改了無數遍。“‘亂石穿空’這句,原是‘亂石崩雲’,”蘇軾指著塗改的地方,“昨夜夢見周郎,他說‘崩雲’太烈,不如‘穿空’有韌勁,像江裡的石頭,被浪打了千年,反倒更尖了。”
青林想起博物館展櫃裡的《赤壁賦》拓本,那些遒勁的筆畫裡,確實藏著股與命運較勁的韌勁。他摸出放大鏡,鏡片的光斑落在詩稿上,塗改處的墨跡突然浮起,在空氣中組成行虛影:“文字如石,越磨越銳”。
“聽說京城還在查你的詩?”青林輕聲問。
蘇軾灌了口酒,笑出聲來:“前幾日有信使來,說新黨又在我詩裡挑刺,說‘人生如夢’是諷刺朝廷無常。他們哪裡懂,這夢啊,是給活得太較真的人留的念想。”他指著窗外的月亮,“你看這月亮,千年前照著屈原,如今照著我,將來還會照著誰?寫詩,不過是借月光給後人留個信兒。”
深夜的雪堂格外安靜,隻有江風穿過竹窗的嗚咽。蘇軾在案前寫詩,青林坐在對麵看,發現他寫“人生如夢”時,筆尖懸在紙上許久,墨滴落在“夢”字的豎鉤處,像顆未落的淚。寫完後,他突然問:“你說,百年後還有人讀我的詩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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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林剛要回答,放大鏡突然發出刺目的光。他看見無數重疊的畫麵:明清文人在雪堂遺址題詩,民國學生在油燈下抄錄《東坡詞》,現代書店裡的孩子指著“嬋娟”問含義——所有畫麵的中心,都有那輪蘇軾仰望過的月亮,清輝遍灑,從未改變。
“會的。”青林的聲音有些發顫,“千年後,還有人在月光下讀您的詩,說‘一蓑煙雨任平生’寫得真好。”
蘇軾的眼睛亮了,像落滿了星光。他從箱底翻出塊玉佩,上麵刻著“守拙”二字,遞給青林:“這是我在鳳翔做官時得的,送你吧。世間聰明太多,守拙最難。寫詩如此,做人也如此。”
光渦吞噬視野前,青林最後看見的,是蘇軾重新拿起筆,在詩稿背麵寫下:“文字不死,精神不滅”。字跡穿透紙頁,與放大鏡內側的小字重疊,像道跨越千年的印章。
再次睜眼時,青林仍站在博物館的玻璃幕牆下,夕陽的光斑已縮短了許多。他攤開手心,那枚“守拙”玉佩正泛著溫潤的光,與放大鏡的銅框相映成趣。街角書店的童聲還在繼續,這次念的是“一蓑煙雨任平生”,稚嫩的嗓音裡,竟有了幾分東坡的曠達。
他走進書店,看見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踮著腳夠書架頂層的《東坡詞集》,旁邊的老人笑著說:“慢點,這書啊,比爺爺的年紀還大,卻比誰都精神。”
青林伸手取下書,翻開泛黃的紙頁,在《定風波》的空白處,發現行褪色的鉛筆字:“1976年冬,讀於牛棚,知先生意”。字跡潦草卻有力,像在風雪裡倔強生長的草。
放大鏡的光斑落在字跡上,紙麵突然浮現出淡淡的水印——是雪堂的輪廓,蘇軾正站在屋簷下揮毫,而遠處的江麵上,艘現代遊船正駛過赤壁,廣播裡傳來導遊的聲音:“這裡是蘇軾寫‘大江東去’的地方,他告訴我們,人生再難,也要笑著走下去。”
走出書店時,月亮已掛上樹梢。青林抬頭望去,雲朵飄過的軌跡,恰好組成“東坡”二字。他握緊玉佩和放大鏡,突然明白這次穿越的意義:不是要見證曆史的宏大,而是要觸摸那些藏在文字裡的體溫——蘇軾在黃州的寒夜裡嗬氣暖筆的溫度,在逆境中寫下“也無風雨也無晴”的心跳,在詩稿上塗改時指尖的顫抖。
這些溫度穿越千年,凝成文明最堅硬的內核。就像放大鏡聚起的光,能穿透權力的陰霾、時間的塵埃,在人類的精神原野上,燒出片永不熄滅的星火。
青林沿著光斑往回走,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,與千年前蘇軾在雪堂前的影子漸漸重疊。他想起蘇軾在《臨江仙》裡寫的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”,突然覺得,所有仰望過同一輪月亮的人,所有在文字裡傳遞過勇氣的人,其實都在同一條路上行走——路的儘頭,是“但願人長久”的溫柔,是“一蓑煙雨”的坦蕩,是人類文明在逆境中永遠向上的光芒。
街角的路燈亮了,將他的影子與光斑徹底融合。青林知道,隻要還有人在讀“大江東去”,還有人在悟“也無風雨也無晴”,蘇軾就永遠活在時光裡,像那枚黃銅放大鏡,總能在黑暗中聚起光,照亮後來者的路。而那些滾燙的詩句,終將在更多人的心裡,長出屬於自己的雪堂,種出屬於自己的麥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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