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林睜開眼時,正趴在一張冰涼的木桌上。
鼻尖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墨香,混著點舊紙張特有的黴味,這味道陌生又熟悉,讓他恍惚了好一會兒。
他記得自己明明在圖書館的古籍區,指尖剛碰到那本泛黃的《震川先生集》,扉頁上“天下第一文”五個字還沒看真切,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拽進了黑暗。
現在這場景,怎麼看都不像是二十一世紀的圖書館。
“青林,還愣著做什麼?先生的課要開始了。”旁邊傳來個少年的聲音,帶著點南方口音的軟糯。
青林轉頭,看見個梳著發髻、穿著青色襴衫的少年,正拿著支毛筆往硯台裡蘸墨。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,在少年臉上投下細細的絨毛,一切都像幅水墨畫,唯獨那少年的眼神,是活生生的。
他低頭看了看自己,身上也是同款襴衫,料子粗糙得硌皮膚。桌上擺著硯台、宣紙,還有一支筆杆磨得發亮的毛筆。
這不是拍戲,他摸了摸宣紙的紋理,又聞了聞墨汁的味道,心臟“咚咚”地擂起了鼓——他好像穿越了,還穿到了歸有光的時代?
“諸位,今日我們講《項脊軒誌》。”一個穿著深色長衫的中年男人走進來,麵容清臒,眼神溫和,手裡拿著本線裝書。
青林的呼吸猛地一滯。《項脊軒誌》?這不就是那本古籍裡被後人稱作“天下第一文”的文章嗎?難道這位就是歸有光?
先生開始講課,聲音不高,卻帶著種奇異的穿透力。他講“項脊軒,舊南閣子也”,講“室僅方丈,可容一人居”,那些在課本裡背過無數遍的句子,從他嘴裡說出來,竟像是帶著畫麵。青林聽著聽著,忽然發現不對勁——先生念的句子,和他記憶裡的不太一樣。
“……庭有枇杷樹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蓋矣。”先生讀到這裡,聲音低了下去,帶著難以言說的悵惘。
青林猛地抬頭。不對!他記得課本裡最後一句是“今已亭亭如蓋矣”,可先生剛才明明多了半句——“然每至春深,葉落滿階,似有私語”。這是怎麼回事?
下課鈴——不對,是先生放下書說“今日就到這裡”的時候,青林一把抓住了剛才那個少年:“子墨,先生剛才講的《項脊軒誌》,你以前聽過嗎?”
子墨撓撓頭:“自然聽過,先生常講的。怎麼了?”
“最後那句枇杷樹,是不是有‘葉落滿階’那半句?”
子墨眨眨眼:“是啊,一直都有啊。青林,你莫不是睡糊塗了?”
青林鬆開手,腦子裡亂成一團。難道是自己記錯了?可那篇課文他明明背得滾瓜爛熟。他看著窗外,院子裡真有棵枇杷樹,樹乾不算粗,枝葉卻很茂盛。陽光透過葉隙灑下來,在地上織出晃動的光斑。
“那樹……種了多少年了?”他指著窗外問。
“怕有十來年了吧,聽說是先生夫人去世那年種的。”子墨隨口答道。
歸有光的妻子去世時,他才二十八歲。青林掐著手指算,歸有光寫《項脊軒誌》是在三十多歲,那這樹確實該有十來年了。可課本裡說這篇文章是“數年”後補寫,難道這裡的時間線出了偏差?
接下來的幾天,青林像個偵探似的到處打聽。他跟著子墨去市集,看挑著擔子賣菜的農夫,聽茶館裡說書先生講的故事,甚至偷偷溜到項脊軒附近轉悠。那座小軒子果然像文章裡寫的那樣,“垣牆周庭,以當南日”,隻是牆角多了叢他不認識的紫色小花,開得熱熱鬨鬨的。
他發現這個世界處處透著詭異的和諧。
人們用著毛筆,住著瓦房,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,可偶爾會有奇怪的細節跳出來——比如子墨晚上看書,用的油燈明明沒添油,卻亮了整整一夜;比如他看到有個老太太,對著院子裡的槐樹自言自語,那槐樹的葉子竟像是聽懂了似的,輕輕搖晃。
最讓他心驚的是,他在先生的書房裡看到了一本手抄本,上麵的《項脊軒誌》竟然有三個不同的結尾。一個是他記憶裡的版本,一個是先生課上念的版本,還有一個結尾寫著“今伐其樹,以木為匣,藏吾妻舊物”,字跡潦草,像是寫了又改。
“這是……”青林指著那本子,聲音都在發顫。
先生歎了口氣:“不過是些無用的念想罷了。同一事,不同時,心境不同,寫出來自然不同。”
青林忽然明白了什麼。這裡不是歸有光生活的真實時代,而是《項脊軒誌》這篇文章構建出來的世界。就像他玩過的虛擬現實遊戲,每個細節都基於文本生成,卻又會因為“作者”的心境變化而產生不同的分支。那些奇怪的細節,是文本沒有寫清楚的地方,這個世界自己“補全”了。
那他為什麼會來到這裡?他摸了摸胸口,那裡貼身藏著個東西——是他穿越前口袋裡的手機。他一直不敢拿出來,怕嚇到彆人,更怕這唯一的現代物件也消失不見。
夜深人靜時,青林躲在被子裡,小心翼翼地掏出手機。屏幕漆黑一片,按了半天也沒反應,果然沒電了。他看著手機背麵的攝像頭,忽然想起穿越前看到的古籍扉頁,那上麵除了“天下第一文”,還有一行極小的字,當時沒看清,現在卻莫名清晰起來——“文有魂,魂有境,境可入”。
小主,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,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,後麵更精彩!
難道是這篇文章的“魂”把他拉進來的?
接下來的日子,青林開始有意識地觀察這個世界的“規則”。他發現隻要是文章裡提到的事物,都異常穩定——項脊軒的尺寸永遠是“方丈”,院子裡的桂樹每年秋天必定開花。而文章沒提到的地方,就顯得模糊不清。比如市集儘頭的路,每次去都通向不同的地方;比如子墨的爹娘,他問了好幾次,子墨的回答都不一樣。
他還發現自己能對這個世界產生影響。有一次,他幫先生整理書房,把散落的文稿按時間排好,第二天先生講課,竟然多講了一段關於“舊稿整理,如見故人”的感慨,這段內容在他記憶的文本裡是沒有的。
“青林,你好像對先生的文章格外上心。”子墨拿著個剛買的枇杷,遞給他。
青林接過枇杷,黃澄澄的,帶著清香。他咬了一口,酸甜的汁水在嘴裡炸開。“你不覺得先生的文章很特彆嗎?”他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