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林的視網膜上還殘留著實驗室藍光的殘影時,腳底已經踩到了冰涼的淤泥。
他踉蹌著扶住身旁的老柳樹,樹皮的紋路像某種加密代碼硌著手心。
公元222年,魏黃初三年,這串數字在他的神經接駁裝置裡跳動了整整0.3秒,然後被強行植入記憶模塊。
作為時空修複局的三級技術員,他本該在公元2077年的東京灣調試重力錨,卻因為量子隧穿器的一個小數點誤差,墜進了這片陌生的河岸。
河風帶著水汽撲過來,混著隱約的檀香。
青林低頭看自己的工裝褲,布料上還沾著星際塵埃,在這個時代顯得格格不入。
他摸向耳後的通訊器,那裡隻有一片溫熱的皮膚——設備在穿越大氣層時燒毀了。
遠處傳來車馬聲,軲轆碾過土路的聲響越來越近。青林下意識躲到柳樹後,看見一隊車馬正沿著河岸緩緩移動。為首的馬車用素色帷幔遮擋,四角懸掛的銅鈴隨著顛簸輕輕晃動,發出清越的聲響。車旁隨行的仆從都穿著深色衣袍,神色肅穆,唯有車簾偶爾被風吹起的瞬間,能瞥見裡麵端坐的人影。
那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,麵容清臒,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鬱色。他正望著洛水出神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。青林的記憶模塊突然彈出一條信息:曹植,字子建,魏武帝曹操之子,時年三十一歲,剛受封鄄城王,自洛陽歸封地途中。
“鄄城王……”青林低聲重複。這個名字在曆史數據庫裡占據著不小的篇幅,尤其是他即將在這片河岸留下的那篇賦文,被譽為建安文學的巔峰。
車馬在河岸邊停下。仆從們支起簡易的案幾,擺上酒樽和竹簡。曹植走下馬車,站在河畔的青石上。他望著洛水滔滔東去,水麵波光粼粼,像撒了一把碎金。秋風卷起他的衣袍,獵獵作響,卻吹不散他眼底的沉鬱。
青林屏住呼吸,看著這位傳說中的才子。他的記憶模塊自動檢索出相關背景:公元220年,曹丕代漢稱帝,曹植的政治生涯徹底跌入穀底。兩年間,他被數次徙封,形同流放。而更讓他難以釋懷的,是那位在黃初二年鬱鬱而終的嫂嫂——甄氏。
“王上,風大,還是回車上吧。”隨從低聲勸道。
曹植搖搖頭,抬手示意斟酒。酒液入樽,泛起細密的泡沫。他仰頭飲儘,喉結滾動,然後拿起一支筆,蘸了蘸墨。
就在這時,異變突生。
青林的視網膜上突然閃過一片雪花紋,像是老式信號中斷。他晃了晃頭,以為是穿越後的後遺症,卻看見河麵上憑空泛起一層薄霧。那霧氣並非自然形成,而是帶著某種奇異的藍光,如同他實驗室裡的量子雲。
更詭異的是,曹植似乎也看到了。他握著筆的手頓住,瞳孔微微收縮,望向霧氣最濃的地方。
青林的心跳驟然加速。時空異常!這是修複局手冊裡的紅色警報項。他環顧四周,試圖找到異常源,卻看見霧氣中緩緩走出一個身影。
那是個女子,身著飄逸的長裙,衣袂在霧氣中若隱若現。
她的容貌難以用語言形容,仿佛集合了人類審美中所有極致的元素——眉如遠山含黛,目似秋水橫波,肌膚瑩白如玉,在藍光霧氣中近乎透明。最奇特的是她的眼睛,瞳孔深處似乎有星河流轉,帶著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疏離與悲憫。
青林的數據庫瘋狂運轉,卻檢索不到任何匹配信息。這不是曆史記載中的任何人物,甚至不像是這個時空的存在。
“洛神……”曹植喃喃自語,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。他放下筆,一步步走向那個身影,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。
女子沒有說話,隻是靜靜地望著他。她的目光掠過曹植,似乎還掃過柳樹後的青林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。青林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,那目光像是某種精密的掃描儀,瞬間看穿了他的來曆。
“翩若驚鴻,婉若遊龍。”曹植的聲音帶著詩意的顫音,手指在空中虛劃,仿佛在捕捉眼前的幻象,“榮曜秋菊,華茂春鬆……”
青林猛地意識到,《洛神賦》的創作過程,似乎與曆史記載出現了偏差。aordingto數據庫,這篇賦文是曹植感懷甄氏而作,融合了宋玉《神女賦》的傳統。但眼前的景象,更像是一場真實的邂逅,或者說——時空異常引發的維度投影。
他悄悄繞到馬車後,從工具箱裡翻出便攜式維度檢測儀。屏幕上的波紋劇烈跳動,顯示此處的時空結構極不穩定。而異常源,正是那位“洛神”所在的位置。
“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,飄搖兮若回風之舞雪。”曹植的吟誦聲越來越清晰,他的眼神迷離,仿佛進入了某種恍惚狀態。他伸手想要觸碰眼前的女子,指尖卻穿過了一片虛無的藍光。
洛神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,她微微頷首,像是在回應曹植的深情。青林注意到,她的裙擺邊緣閃爍著微弱的量子火花,那是高維物質在三維空間不穩定的表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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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遠而望之,皎若太陽升朝霞;迫而察之,灼若芙蕖出淥波。”曹植的聲音裡帶著哽咽,他退後幾步,跌坐在案幾旁,抓起筆在竹簡上疾書。墨汁飛濺,字跡卻力透紙背,帶著難以言喻的悲憤與眷戀。
青林的檢測儀發出急促的警報聲。他看到洛神的身影逐漸消散,化作無數光點融入洛水。水麵泛起一圈圈漣漪,藍光隨之褪去,仿佛從未出現過。
“王上!”隨從驚呼著扶住搖搖欲墜的曹植。他像是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,眼神茫然地看著手中的竹簡,上麵已經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。
“感甄……”曹植低聲念著,筆鋒一頓,墨滴在竹簡上暈開一個黑點。他猛地抬頭,望向洛陽的方向,眼中閃過一絲恐懼。
青林知道他在怕什麼。甄氏是曹丕的皇後,雖然已死,但在賦文中直呼其名,無疑是對皇權的挑戰。
曹植顫抖著拿起竹簡,想要刮去上麵的字跡,卻又遲遲不忍下手。他望著洛水,仿佛還能看到那位驚鴻一瞥的神女。良久,他長歎一聲,提筆將“感甄”二字劃去,重寫了三個字:
洛神賦。
青林收起檢測儀,看著那隊車馬重新啟程。曹植坐在車裡,掀起一角帷幔,最後望了一眼洛水,眼神複雜難明。
河風吹過,帶來遠處村落的炊煙味。青林的視網膜上,時空修複局的緊急通訊終於接通,顯示著救援信號的倒計時。他望著洛水,水麵平靜無波,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一場幻覺。
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覺。檢測儀上的記錄顯示,剛才的時空異常留下了一個微小的蟲洞,而那位“洛神”,很可能是來自更高維度的存在,或者是未來的某種投影。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?是偶然的時空擾動,還是某種刻意的安排?
青林想起曹植筆下的句子:“悼良會之永絕兮,哀一逝而異鄉。”或許,這場跨越時空的邂逅,本身就是一場注定的悲劇。無論是曹植與甄氏的愛恨,還是高維存在與三維時空的短暫交彙,最終都隻能化作文字裡的歎息。
救援光束從天而降,籠罩住青林的身體。
他最後看了一眼洛水,仿佛能看到千百年後,無數文人墨客捧著《洛神賦》感歎唏噓,卻無人知曉這篇千古絕唱背後,曾有過一場真實的時空奇遇。
維度跳躍的眩暈感襲來,青林的意識逐漸抽離。在徹底消失前,他仿佛又聽到了曹植的吟誦聲,穿越時空的阻隔,帶著洛水的水汽,輕輕回響:
“雖潛處於太陰,長寄心於君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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