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林的靴底碾過洛陽城郊的凍土時,淳化三年的冬風正像刀子般刮過臉頰。
空氣裡彌漫著炭火的焦味、馬糞的酸臭,還有一種……屬於掙紮的氣息。不是他熟悉的23世紀那種被算法規劃的人生軌跡,而是帶著北宋初年特有的凜冽——破窯的茅草縫隙裡漏出的呻吟,與遠處相府朱門內飄出的絲竹聲,在寒風中詭異地交織。
官道旁的破窯前,一個穿粗布短褂的少年正用凍裂的手撿拾柴禾,破窯的土牆上,用炭筆歪歪扭扭寫著“忍”字。
青林的心臟猛地一縮——這場景與《宋史》記載中呂蒙正早年棲身的寒窯驚人地相似,隻是時間線明顯對不上。
“小哥,借碗水喝。”一個蒼老的聲音從窯內傳出,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。
青林走過去,掀開門簾般的破草席,看見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蜷縮在草堆上,身上蓋著件打滿補丁的舊棉袍。
他的顴骨很高,眼窩深陷,唯獨那雙眼睛,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,像寒夜裡的兩點星火。
“老先生,”青林遞過自己用最後一塊壓縮餅乾換來的陶罐水,“這窯裡太冷了,您怎麼不找個暖和點的地方?”
老者接過陶罐,卻不急著喝,隻是用粗糙的手指摩挲著罐口:“暖和地方是有,相府的炭火能燒到天明。可那裡的熱,捂不熱心裡的寒。”他忽然笑了,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,“你是外鄉人吧?看你的穿著,不像洛陽地麵上的。”
青林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身上的合成纖維內襯雖然被粗布外套遮掩,但袖口的規整縫線在這個手工縫製的年代,依然像個醒目的錯誤。“我……從江南來,做點小生意,路過此地。”
“生意?”老者呷了口涼水,目光落在他凍得發紅的手上,“看你的手,不像握算盤的,倒像握筆的。是不是也落了難?”
這話戳中了青林的心事。他確實“落了難”,隻是這“難”跨越了近千年的時空。“老先生說笑了,”他勉強笑了笑,“我哪會握筆,能認得自己名字就不錯了。”
老者沒再追問,隻是望著窯外呼嘯的北風,喃喃自語:“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。當年我在這窯裡啃凍窩頭的時候,怎會想到日後能穿紫袍?如今穿著紫袍,倒常想起這窯裡的月光。”
青林的呼吸驟然停滯。紫袍?在北宋,隻有三品以上的官員才能穿紫袍。而能將寒窯與紫袍聯係起來的,隻有那個從乞丐到宰相的傳奇——呂蒙正!
“您是……呂相公?”青林的聲音抑製不住地發顫。
老者轉過頭,眼睛裡閃過一絲訝異,隨即化為坦然:“難為你還認得我這貶斥之身。不錯,老夫呂蒙正。”
青林僵在原地,腦海裡飛速閃過那些史料:太平興國二年狀元,三次拜相,輔佐太宗、真宗兩朝,以敢言著稱,更因一篇《寒窯賦》道儘命運沉浮而流傳千古。可眼前這個蜷縮在破窯裡的老者,與史書中那個“質厚寬簡,有重望”的宰相形象,實在相去甚遠。
“相公怎麼會在這裡?”青林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。
“心裡悶,回來看看。”呂蒙正指了指草堆旁的一個木箱,“這裡的東西,比相府的金銀更值錢。”
青林打開木箱,裡麵沒有金銀,隻有一疊泛黃的紙卷,用麻繩捆著。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,借著從窯口透進來的微光,看見上麵寫著“命運賦”三個篆字,筆力蒼勁,帶著一股不屈的韌勁。
“這是……”
“老夫年輕時寫的東西,”呂蒙正的聲音帶著些微沙啞,“當年在這窯裡凍得睡不著,就著月光寫的。後來官做大了,倒忘了這初心。貶到洛陽,反倒想起該把它補全了。”
青林的手指撫過紙頁,上麵的墨跡有的濃有的淡,顯然是在不同時期寫就的。開篇幾句正是他在曆史課本裡讀過的:“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。蜈蚣百足,行不及蛇;雄雞兩翼,飛不過鴉……”
“您寫這個,是想告訴世人什麼?”青林忍不住問。
呂蒙正咳嗽了兩聲,從草堆裡坐直些:“你看這窯外的樹,春天發芽,秋天落葉,不是它自己能做主的。人也一樣,有人生在朱門,有人長在寒窯;有人少年得誌,有人老來發跡。這就是命嗎?是,也不是。”
他指著紙卷上的字跡:“老夫寫韓信受胯下之辱,後來卻封王拜將;寫張良受黃石公之試,後來輔佐劉邦成帝業。不是說他們命好,是說他們在背運時沒丟了骨氣,在好運時沒忘了根本。”
青林忽然想起了自己時代的“成功學”——那些教人如何“掌控命運”的課程,那些量化人生的kpi。與呂蒙正的感悟相比,這些東西顯得如此單薄。
接下來的幾天,青林成了呂蒙正的“忘年交”。他沒有暴露穿越者的身份,隻是以“落難書生”的名義留在寒窯附近,幫著撿拾柴禾,借火取暖。呂蒙正每天都會拿出《命運賦》的手稿,一邊修改,一邊給青林講那些藏在文字背後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