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夜來風雨聲,花落知多少。”
清越的吟誦聲從前方竹林間傳來,帶著晨起的微啞,卻字字落進青林的耳膜,像石子投進靜水。
穿越者青林頓住腳步,指尖的時間錨點驟然停止發燙,仿佛被這聲音校準了頻率。這個句子……是《春曉》。
可根據他記憶裡的史料,孟浩然創作這首詩時應在襄陽鹿門山,而非眼前這片栽滿辛夷花的坡地。
青林撥開半人高的蕨類植物,視線穿過交錯的竹影,看見石桌旁坐著的男子。那人穿著洗得發白的麻布長衫,須發間沾著晨露,手裡握著一支狼毫,硯台裡的墨汁還冒著輕煙。他抬起頭時,青林正好對上他的眼睛——那是雙像浸在春水裡的墨玉,帶著看透世事的溫和,卻又藏著未熄的火光。
“足下亦是尋春之人?”孟浩然放下筆,聲音裡沒有絲毫意外,仿佛早知道會有人在此刻出現。他指了指石桌對麵的石凳,“此處晨間多霧,坐下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。”
青林的喉結動了動,按在時間錨點上的手指微微用力。根據“時間觀察者守則”,他不能與曆史人物產生深度交互,更不能乾預曆史事件。可前兩次的意外穿越讓他明白,在這些時間褶皺裡,所謂的“守則”常常像春雪般脆弱。他猶豫著走過去,坐下時才發現石桌上攤著的宣紙,上麵隻寫了“春曉”兩個字,筆鋒舒展,像剛抽芽的柳枝。
“先生方才所吟,可是新作?”青林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隨意,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宣紙上。他注意到孟浩然的指尖沾著墨漬,指節處有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,那是屬於文人的印記,與他記憶中“隱者”的標簽有些出入。
孟浩然笑了笑,提起茶壺給青林斟了杯茶。茶水入杯時泛起細密的泡沫,茶香裡混著淡淡的蘭草味。“不過是晨起聽了風雨,見了落花,隨口吟的句子罷了。”他望著竹外的辛夷花叢,花瓣上還掛著水珠,風一吹,便有幾片簌簌落下,“你看那花,夜裡受了風雨,清晨卻依舊開得熱鬨,可世人總愛歎惜落花,卻忘了它落下時,已經把春天留在了枝頭。”
青林握著茶杯的手指頓了頓。他曾在未來的史料庫裡讀過無數對《春曉》的解讀,有人說這是孟浩然歸隱後的閒適,有人說藏著他未得重用的失意,卻從沒有人提過“把春天留在枝頭”的豁達。他看向孟浩然,發現對方正看著自己的腰間,目光落在那個青銅佩飾上。
“足下這佩飾,倒有些特彆。”孟浩然的目光沒有探究,隻是帶著好奇,“紋路像是西域的波斯錦,卻又透著中原青銅器的厚重,是家傳之物?”
青林的心臟猛地一跳。時間錨點的偽裝是基於公元七世紀的工藝複原,理論上不會被識破。他強作鎮定地笑了笑:“不過是偶然得來的舊物,先生見笑了。”
孟浩然沒有追問,隻是拿起筆,在宣紙上緩緩落下。狼毫劃過宣紙的聲音在竹林間格外清晰,青林看著“春眠不覺曉,處處聞啼鳥”這兩句字逐漸成形,忽然注意到孟浩然的手腕在寫“曉”字時頓了一下,墨點在紙上暈開一小團,像顆被露水打濕的星辰。
“昨夜風急,我這茅屋的窗欞被吹得作響,倒讓我想起了年輕時在吳越漫遊的日子。”孟浩然放下筆,指尖輕輕拂過那團墨點,“那時總想著要乾一番大事,要讓名字留在史書裡,後來才明白,能安安穩穩地聽一夜風雨,看一晨落花,已是難得的福氣。”
青林的喉結動了動。他知道孟浩然的一生:四十歲才赴長安應舉,卻因“不才明主棄”的詩句得罪玄宗,最終歸隱鹿門山。可此刻坐在他麵前的人,沒有絲毫失意的頹喪,反而帶著一種曆經世事後的通透。這種通透,比史料裡的記載更鮮活,也更讓人心頭發酸。
“先生難道就不遺憾嗎?”青林忍不住問出口,話一說完就後悔了——這已經違反了“不引導曆史人物反思”的守則。
孟浩然卻沒有在意,隻是笑著搖了搖頭。他起身走到竹邊,折下一枝帶著花苞的辛夷,遞給青林:“你看這花苞,要在枝頭待上一整個冬天,才能在春天綻放。它不會因為冬天的漫長而著急,也不會因為綻放的短暫而遺憾。人這一輩子,不也和這花一樣嗎?重要的不是開多久,而是有沒有好好開過。”
青林接過那枝辛夷,花瓣的觸感柔軟得像雲朵。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穿越時的場景:在長安酒肆裡,年輕的孟浩然正和李白對飲,那時的他眼裡滿是意氣風發,說著“吾愛孟夫子,風流天下聞”的李白,還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會在多年後歸隱山林。而第二次在黃鶴樓,他看見孟浩然送王昌齡去廣陵,船帆遠去時,他吟出“孤帆遠影碧空儘”,眼底藏著不舍,卻沒有絲毫怨懟。
原來那些被史料簡化的“失意”,背後藏著這麼多不為人知的通透。青林看著手中的辛夷花,忽然明白自己前兩次穿越都沒有真正看懂孟浩然——他不是“懷才不遇的隱者”,而是一個懂得與命運和解的智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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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先生,”青林猶豫了片刻,還是開口道,“您剛才吟的那幾句,若是寫成完整的詩,定會流傳千古。”
孟浩然聞言,回過頭來笑了笑。晨光透過竹影落在他臉上,給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金邊。“流傳千古又如何?百年之後,誰還記得我孟浩然?倒是這春風、這落花、這鳥鳴,會年複一年地陪著世人。”他走回石桌旁,提起筆,在宣紙上繼續寫下去,“我寫這首詩,不是為了讓後人記得我,隻是想把這春天的早晨記下來,讓讀到它的人,能想起自己也曾有過這樣一個被鳥鳴喚醒的清晨。”
狼毫繼續在紙上遊走,“夜來風雨聲,花落知多少”這兩句落下時,青林的視網膜上突然閃過一行紅色警告——時間錨點的能量即將耗儘,十分鐘後將強製啟動返航程序。他下意識地按住腰間的佩飾,金屬的涼意透過布料傳來,讓他清醒了幾分。
“足下可是有急事?”孟浩然注意到他的動作,停下筆問道。
青林點了點頭,聲音有些沙啞:“家中尚有瑣事,需即刻回去。今日能與先生一聚,聽先生吟詩作賦,實屬幸事。”
孟浩然沒有多問,隻是拿起桌上的宣紙,仔細地吹乾墨汁,然後折疊好遞給青林:“相逢即是緣,這詩便送你做個紀念吧。若是日後想起今日的春天,看看它,也算是不負這一場相遇。”
青林接過宣紙,指尖觸到紙頁的溫度,那是屬於這個時代的溫度,帶著墨香和陽光的味道。他握緊宣紙,深深鞠了一躬:“多謝先生。”
返航程序的倒計時開始在視網膜上跳動,青林知道自己該走了。他最後看了一眼孟浩然,對方正站在竹影裡,手裡握著那枝辛夷花,朝著他的方向輕輕揮手。風穿過竹林,帶來了遠處的雞鳴,還有孟浩然清越的聲音:“記得常來看看這春天啊!”
藍色的光斑再次籠罩了青林的視線,耳邊的鳥鳴和風聲漸漸遠去。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,已經回到了時間觀測站,實驗室的白光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。他下意識地攤開手,那幅寫著《春曉》的宣紙還在掌心,墨香依舊,紙頁上的墨點像顆星辰,和他記憶裡的一模一樣。
“青林博士,這次穿越的坐標又偏離了,不過數據采集很成功。”助手的聲音從旁邊傳來,帶著驚訝,“你手裡拿的是什麼?是那個時代的文物嗎?”
青林看著掌心裡的宣紙,忽然笑了。他想起孟浩然說的話,想起那個被鳥鳴喚醒的清晨,想起落在辛夷花叢裡的春雨。他搖了搖頭,把宣紙小心翼翼地收進恒溫保存盒裡:“不是文物,是春天。”
後來,青林在整理這次穿越的數據時,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:在他與孟浩然相遇的那個時間段,鹿門山的辛夷花比往年開得格外早,格外豔。當地的縣誌裡還記載著,那一年的春天,有個穿著奇怪服飾的人曾在竹林間徘徊,手裡拿著一枝辛夷花,像是在尋找什麼,又像是在告彆什麼。
青林知道,那是時間褶皺裡的回聲,是屬於他和孟浩然的秘密。而那首《春曉》,也因為這次意外的相遇,多了一層不為人知的溫度——它不僅是孟浩然對春天的記錄,更是兩個不同時代的人,在時間的縫隙裡,共同擁有過的一個清晨。
很多年後,青林把那幅《春曉》的複製品掛在了書房裡。每當春天來臨,他都會坐在書房裡,看著宣紙上的字跡,想起那個竹林間的早晨。
他會告訴來訪的年輕人,這首詩裡藏著一個秘密:在很久很久以前,有個詩人,用最通透的智慧,把一個春天的早晨,永遠地留在了紙上,也留在了一個來自未來的人的心裡。
而那個來自未來的人,也始終記得詩人說過的話:重要的不是開多久,而是有沒有好好開過。
就像那春天的花,那清晨的鳥,那夜裡的風雨,還有我們這短暫卻珍貴的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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