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安十三年秋，江州糧倉的陽光曬得人發暈，張飛踩著虎頭戰靴往糧堆前一站，比旁邊的糧囤還高出半截。他彎腰撚起粒稻穀，粗糙的指尖蹭過穀殼——這手常年握刀，虎口有道深疤，可摸稻穀時卻輕得像怕碰碎了似的。身後的軍需官攥著賬本，指節發白，汗珠子順著下巴滴在賬本上，暈開了“三萬石”三個墨字。
“按規矩，你能分九千石。”軍需官小聲提醒。張飛把稻穀丟回糧堆，聲音粗得像磨過砂石：“五千石就夠，剩下的留著給新兵填肚子——餓著肚子怎麼扛槍？”話剛落，他話頭一轉，“庫房裡那兩百匹蜀錦，給我留著。”軍需官愣了愣，隨即點頭如搗蒜——滿城都在傳，張將軍的大閨女要許給成都王府的世子，這蜀錦定是嫁妝裡的硬貨。
沒人知道張飛心裡的小算盤：糧食是填肚子的，吃完就沒了，就算分九千石，也撐不起張家下輩子的日子；可蜀錦不一樣，益州的蜀錦比銀子還管用，送進王府的嫁妝裡擺上它，不是撐麵子，是給張家綁上皇室的“船”——往後不管天下怎麼亂，沾著皇家的邊，家族就倒不了。
二十年前的涿郡，集市東頭的“張記肉鋪”永遠是最熱鬨的地兒。那會兒張飛還沒留絡腮胡，穿件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，腰間掛著把亮閃閃的剔骨刀，嗓門大得能穿透集市的吆喝聲：“新鮮豬肉！十五文一斤！”
有回西街酒館的王掌櫃來買肉，剛要開口砍價，張飛先把半扇豬肉“啪”地摔在案板上，震得案上的銅錢蹦起來：“王掌櫃，豬肉給你按十四文，下水白送，再搭兩斤酒糟——但你得應我件事。”王掌櫃眼睛一亮：“您說！”“你酒館的泔水，往後隻送我城外的養豬場。”
這賬王掌櫃一算就明白：泔水送過去，省了倒泔水的功夫；張飛給的肉價還低，裡外裡都賺。可他不知道，張飛的算盤早打了三圈：養豬場的豬吃泔水拌碎肉，長得快；豬糞又能肥旁邊桃園的樹，桃子結得又大又甜；桃子一半擺攤賣，一半釀成桃酒，再跟豬肉搭著賣——“買兩斤肉送半斤桃酒”，沒倆月，涿郡的街坊都知道“張記”的肉鮮酒甜，連鄰縣的人都趕過來買。
有回鄰縣屠戶來搶生意，把豬肉壓到十三文一斤，想把張飛擠走。夥計急得直跺腳，張飛卻蹲在案板後撥算盤，撥得“劈裡啪啦”響。第二天一早，肉鋪門口掛出塊木板：“桃酒降價三成，買一壇送豬肉優惠券！”街坊們全圍了過來，買酒的比買肉的還多——那屠戶的肉再便宜，沒酒搭著，哪有張飛的劃算？沒半個月，鄰縣屠戶就推著車子走了，走前還罵了句：“這張翼德，哪是屠戶？是個會算賬的狐狸！”
那會兒劉備還在集市西頭織草席，關羽推著小車賣綠豆，三人湊在張飛的桃園裡喝酒時，桌上擺的全是自家產的：鹵豬頭、醬豬耳，還有一壇剛釀好的桃酒。酒過三巡，劉備歎著氣摸了摸草席：“想招些弟兄討賊，可連買刀的錢都沒有。”
張飛把剔骨刀往桌上一拍，震得酒壇晃了晃：“我出！”當天下午，他就拉著買主去看肉鋪、酒坊，連桃園和養豬場都算了進去。買主想壓價，指著養豬場裡沒出欄的小豬說：“這些豬還沒長大，得扣兩千文。”張飛笑了，從懷裡掏出個布包，裡麵是本皺巴巴的賬簿，翻開一看，密密麻麻記著：“三月養豬二十頭，出欄十五頭，賣銀三兩；四月桃園收桃五百斤，釀酒三十壇……”
“你算算，這養豬場一年出兩百頭豬，桃酒賣三百壇，扣兩千文？”張飛把賬簿往買主手裡一塞，“要麼按原價，要麼我找彆人，有的是人想買。”買主翻著賬簿，臉一陣紅一陣白，最終咬著牙按原價給了錢——五百兩銀子，剛好夠劉備招兵買馬的本錢。
那天張飛送買主出門，回頭看見劉備和關羽站在桃樹下，眼裡閃著光。他撓了撓頭笑：“織席賣豆掙的是小錢，跟著大哥乾，將來咱張家說不定能出個侯爺呢！”那會兒他說這話時，還沒料到，後來真的成了侯，還成了皇親。
初平四年，劉備占了徐州，張飛成了中郎將，終於有了朝廷給的官身。可他沒急著領俸祿，反而裝了兩壇桃酒，揣著包炒花生，找了徐州首富糜竺。
糜竺家大業大，家裡有兩萬佃戶，還開著冶鐵作坊，劉備的軍隊缺刀缺槍，全靠他接濟。見張飛上門，糜竺忙讓人看座，心裡卻犯嘀咕：這位張將軍打仗是把好手，難不成是來要軍械的？
沒成想張飛一坐下就開了口：“糜先生，我瞧過你給軍隊造的刀，刀柄是桃木的，太脆，砍兩下就裂。”他從懷裡掏出根楠竹，“我城外有片竹林，這楠竹比桃木硬三倍，我給你供竹，你每把刀給我讓兩文錢——你省了找竹的功夫，我賺點小錢，軍隊的刀也耐用，三全其美。”
糜竺接過楠竹，用指甲劃了劃，果然堅硬。他盯著張飛看了半晌，突然笑了：“早聽說張將軍勇猛，沒想到還懂這些。成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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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那以後，張飛的楠竹天天往冶鐵作坊送。他沒把賺來的錢留著自己花，反而在徐州城外買了五十畝地，租給逃荒來的流民。有回老佃戶王老漢來交租，捧著半袋糙米，紅著眼說：“將軍，今年收成差，隻能交這些了。”張飛擺擺手：“沒事，不夠的明年補，彆讓家裡人餓著。”
王老漢千恩萬謝地走了，夥計不解：“將軍，您租地收的租，還不夠買楠竹的錢，圖啥？”張飛蹲在田埂上，看著流民們在地裡耕種的身影：“錢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這些流民租我的地，就認我這個主兒，將來真有事，他們能拿著鋤頭幫我擋刀子——這比銀子管用。”
後來呂布偷襲徐州，劉備的軍隊被打得分崩離析，不少將領的家眷和財物都被搶了。張飛帶著家眷往城外逃，剛到路口，就見黑壓壓一群人舉著鋤頭扁擔衝過來——是租他地的流民，帶頭的正是王老漢。
“將軍，我們護著您走！”王老漢喊著，流民們立刻圍成圈，把張飛的家眷護在中間。呂布的兵追過來時，流民們竟憑著鋤頭扁擔，硬生生擋住了去路。那天夜裡，張飛看著車轅上綁著的楠竹，突然紅了眼：原來賬本上的數字算不出人心，給流民一口飯吃，他們能拿命來報。
建安六年，劉備投奔劉表，軍隊駐紮在新野。張飛跟著練兵時，總聽見士兵們私下抱怨：“飯都吃不飽，怎麼練力氣？”他跑去問軍需官，才知道劉表給的軍餉少，買糧的錢還被層層克扣，士兵們頓頓喝稀粥。
張飛沒罵人，反而拉著軍需官去了集市。他讓人把軍營裡的馬糞收集起來，曬乾了裝袋，寫塊牌子“馬糞肥田，一文一袋”；又把士兵訓練時打下來的野兔子、野鹿剝了皮，讓商販代賣——沒兩個月，竟攢了不少銀子，買了兩車糧食拉回軍營。
開飯時，士兵們端著盛滿米粥的碗，裡麵還飄著幾粒豆子，個個眼裡放光。有個小兵捧著碗跑到張飛麵前：“將軍，您咋連馬糞都能賣錢啊？”張飛拍了拍他的頭：“傻小子，軍營裡的東西，隻要用對地方，都是錢。你們吃飽了，才能幫大哥打天下，不是？”
那會兒關羽總笑話他：“翼德，你這滿身的銅臭味，哪像個將軍？”可每次張飛把額外的糧食分給他的部曲，關羽都會默默收下，還會私下對部曲說：“張將軍看著粗，心裡比誰都明白——軍隊要想穩，得先讓弟兄們吃飽。”
建安十九年，劉備平定益州，封張飛為新亭侯，給了五百戶食邑——這五百戶人家的租稅，全歸張家。管家拿著租稅賬本喜滋滋地來報：“侯爺，今年收了一千石糧食，兩百匹布帛，還有五百兩銀子！”
張飛翻了翻賬本，擺擺手：“把糧食減半換成蜀錦，銀子換成黃金，藏到後宅的地窖裡。”管家急了：“侯爺，這麼多東西夠家用了，換蜀錦黃金乾啥？”張飛指著窗外的蜀錦作坊，陽光照在織機上，彩色的絲線閃著光：“糧食放久了會壞，銀子說不定哪天就不值錢了；蜀錦是益州的寶貝，走到哪兒都能換錢；黃金更不用說，亂世裡揣著黃金，比揣著糧食踏實。”
他沒說的是，成都城裡都在傳，劉備的世子劉禪到了成婚的年紀，他的大閨女剛滿十五，模樣周正，性子溫順——這蜀錦和黃金，是要當嫁妝的。
沒過多久，劉備果然派人來提親。給閨女辦嫁妝時，管家想挑些玉石珠寶，張飛卻搖頭：“彆弄那些中看不中用的，裝五十匹蜀錦，兩百兩黃金，再加上三頃良田的地契。”
送嫁妝那天，成都的百姓擠在街邊看，有人踮著腳嘀咕：“張侯爺好歹是大官，嫁妝咋這麼樸素？”這話傳到閨女耳朵裡，她紅著眼問張飛：“爹，是不是咱家沒錢買珠寶？”張飛蹲下來，摸了摸閨女的頭：“傻丫頭，珠寶不能當飯吃，也不能保你一輩子安穩。蜀錦是咱益州的臉麵，黃金是應急的本錢，良田能種糧食——有這些在，不管將來出啥事兒，你都餓不著，張家也能跟著安穩。”
閨女嫁入王府後，張飛更上心打理食邑。他讓人在食邑裡修水渠，把旱地改成水田——之前一畝地收兩石糧，改完後能收四石；又教佃戶種桑養蠶，蠶絲賣給蜀錦作坊，佃戶們的日子寬裕了，交的租稅也多了。
有年夏天鬨旱災，食邑裡的莊稼枯了一半，佃戶們湊不齊租稅，跪在侯府門口哭。管家急得直跺腳：“侯爺，要是免了租稅，咱家今年就虧大了！”張飛卻讓人打開糧倉，把陳糧分給佃戶：“佃戶是咱的根基，他們餓死了，明年誰幫咱種地？今年虧點，明年收成好了，他們會加倍還回來的。”
果然，第二年風調雨順，佃戶們不僅交齊了租稅，還多送了五百石糧食。管家拿著賬本笑：“侯爺，還是您有遠見！”張飛沒笑，隻是望著食邑的方向：“過日子就像種莊稼，得先鬆土施肥，才能有收成；待人心也一樣，得先給好處，才能換來真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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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安二十四年，關羽敗走麥城的消息傳來，張飛當場就紅了眼，攥著刀要去報仇，被劉備攔住了。沒過多久，劉備要興兵伐吳，軍費不夠，不少將領的食邑都交不上租稅。張飛卻讓人拉了兩千石糧食、一百兩黃金送到軍營，劉備握著他的手，眼淚都掉下來了：“翼德，難為你了。”
張飛抹了把臉，聲音沙啞：“大哥，二哥不在了，我得幫你撐起這個家。張家是蜀漢的人，就得為蜀漢出力——將來阿鬥登基，咱張家也能跟著沾光。”他沒說假話，這不僅是兄弟情，更是家族的盤算：這會兒幫劉備渡過難關，將來劉禪掌權，張家作為皇親，地位隻會更穩。
章武元年的春天，張飛要去閬中帶兵，出發前一晚，他把長子張苞、次子張紹叫到書房，從櫃子裡拿出本賬簿。這賬簿是涿郡時用的，封麵都磨破了，裡麵記著豬肉的進價、桃酒的銷量，字跡粗拙卻工整。
“苞兒，你將來要繼承爵位，得記住，帶兵和做生意一樣，得懂人心，彆光想著自己占便宜。”他又轉向張紹，“紹兒，你將來要在朝裡當差，得學會算長遠賬，彆盯著眼前的小錢——張家要想傳下去，靠的不是銀子，是跟皇室的情分，是底下人的人心。”
兄弟倆似懂非懂地點頭，張飛把賬簿遞給張苞：“好好收著，這是咱張家的根。”
沒人能想到，這竟是父子三人最後一次見麵。沒過多久，張飛被部下刺殺的消息傳到成都，劉禪穿著張飛送的蜀錦袍子，坐在龍椅上哭成了淚人——他還記得，小時候去張家玩，張飛總把他抱到膝頭，給他人參糖吃，還教他撥算盤。
後來的日子裡，張家果然如張飛所料：張苞繼承了新亭侯，手握五千私兵，是蜀漢的得力將領；張紹官至侍中，天天陪在劉禪身邊；兩個閨女一個成了皇後，一個成了貴妃，張家成了蜀漢最風光的外戚。食邑裡的水渠還在淌水，澆灌著千畝良田；成都侯府的地窖裡，蜀錦和黃金堆得滿滿的，足夠張家撐過亂世。
多年後，蜀漢滅亡，張紹帶著家人去了洛陽。夜裡，他從木箱裡翻出那本舊賬簿，還有父親留下的剔骨刀。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，刀身上的紋路和賬簿上的字跡疊在一起，像一條路——從涿郡集市的肉鋪，到成都侯府的朱門，再到洛陽的宅院，這條路，是父親用一生的算計鋪就的。
張紹摸著賬簿上的字跡，突然想起父親當年說的話：“咱張家要想傳下去，靠的不是銀子，是人心和情分。”他低頭笑了笑，把賬簿和刀重新鎖進木箱——父親沒說錯，哪怕蜀漢沒了，可張家的人還在，這份傳承，就是父親留下的最值錢的“財富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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