攜糧返程的第五日,秦嶺的山道被濃霧死死鎖著。那霧不是尋常山間的薄霧,倒像一鍋熬得黏稠的米漿,濃得能擰出水分來,連鼻尖前的馬鬃都看得模糊,隻能瞧見片毛茸茸的白。張誠牽著最前頭那匹馱糧的棗紅馬,馬蹄踩在濕滑的青苔上,每一步都帶著“咯吱”的輕響,像踩在碎冰上。霧裡聽不見鳥叫,隻有遠處山澗的水聲,“嘩嘩”地淌著,像誰在暗處扯著根看不見的弦,調子忽高忽低,讓人心裡發慌。
“頭兒,這霧太大了,辨不清方向。”親兵小馬的聲音從霧裡鑽出來,帶著點發慌的顫音。他手裡的砍刀在霧裡胡亂劃了個弧,隻劈開片白茫茫的水汽,刀刃上沾著的霧水“滴答”落在地上,“剛才日頭還露了個尖,這會連影子都沒了,咱是不是走岔路了?”
張誠勒住馬韁,棗紅馬不安地刨了刨蹄子,鼻息裡噴出的白氣剛湧出來,就被濃霧吞得乾乾淨淨。他摸出懷裡的青銅羅盤,盤心的指針卻像喝醉了酒,在刻度上亂轉,指針邊緣的銅鏽被霧水浸得發綠,怎麼也定不住。出發前尹喜的囑咐忽然在耳邊響起來:“夜途無燈,以北鬥為引,鬥柄指北則不迷。”可此刻天還沒黑透,太陽剛沉進山坳,北鬥星藏在厚厚的霧後,連一絲微光都透不出來,像被誰用墨筆塗掉了似的。
“先歇腳。”張誠翻身下馬,靴底沾著的泥在石板路上印下串模糊的腳印,很快又被霧水洇成了淡痕。他把馬韁拴在棵老鬆樹上,鬆樹的枝乾上掛著濕漉漉的苔蘚,像披了件綠蓑衣,針葉上的水珠“啪嗒”滴在他手背上,涼得人一激靈。“等霧散,或等天黑看星。霧再大,總得給星星留條縫。”
眾人圍著馬堆坐下,背靠背擠在一塊兒取暖。趙二從背簍裡掏出塊熏獸肉,肉乾硬得像塊石頭,邊緣還帶著點焦黑,是秦嶺部落首領硬塞給他的。他用牙撕下一小塊,“咯吱咯吱”嚼得帶勁,含糊不清地說:“彆急,這霧是山裡的‘迷魂湯’,來得快,去得也快。去年跟巫醫上山采藥,遇上比這還大的霧,濃得能把人嗆著,等日頭過了晌午,一陣山風刮過,嘿,連個霧星子都沒了。”
可這日的霧偏像生了根,賴在山道上不肯走。直到暮色漫上山頭,把霧染成了青灰色,依舊濃得化不開。山風裹著寒氣鑽進來,霧裡開始飄起細碎的雨絲,打在臉上涼絲絲的,像有人撒了把冰碴子。張誠裹緊了身上的厚氅,氅角被霧水浸得發沉,他抬頭望了望,忽然看見霧層頂端裂開道細縫,像被針尖紮破的黑布,漏下幾顆疏星,微光在霧裡晃悠,像遠處人家點著的油燈。
“看北鬥!”趙二突然喊起來,聲音裡帶著驚喜,他指著那道裂縫,手都在抖,“是北鬥!鬥柄露出來了!”
張誠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,心猛地一鬆。北鬥七星的鬥柄正從霧裡探出來,像把斜插在天幕上的銀勺子,勺頭的天樞、天璿兩顆星亮得沉穩,勺柄末端的搖光星卻亮得刺眼,像顆墜在絲線上的鑽石,直直地指向北方。他忽然想起尹喜教的星象訣:“鬥柄東指,天下皆春;鬥柄南指,天下皆夏;鬥柄西指,天下皆秋;鬥柄北指,天下皆冬。”此刻鬥柄朝北,正是通往函穀關的方向——關城在秦嶺以北,翻過鷹嘴崖,再繞過三道山梁,順著北鬥指的方向走,準沒錯。
“朝北走!”張誠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霧水,水珠順著衣褶往下淌,在褲腳積成小水窪,“都跟上,看著鬥柄的方向,慢些走,彆掉隊。馬牽緊了,踩穩再挪步。”
馬隊重新啟程,霧裡的能見度不足丈許,前麵的人走幾步就得回頭喊一聲,應答聲在霧裡撞來撞去,像在甕裡說話。趙二哼起了秦嶺部落的山歌,調子忽高忽低,帶著股山野的粗獷,在霧裡蕩出圈圈漣漪,倒驅散了不少緊張。走在最後的親兵老李年紀最大,腿有點不利索,他牽著馬韁,一步一挪地跟著,忽然“哎呀”一聲低呼,緊接著是“撲通”的落水聲,驚得馬群直打響鼻,韁繩從他手裡脫了出去,在霧裡甩出道弧線。
“老李掉溪裡了!”小馬的喊聲裡帶著哭腔,他轉身往回跑,卻被腳下的石頭絆倒,膝蓋磕在地上,疼得齜牙咧嘴。
張誠立刻回頭,隻見霧裡隱約有片水光,泛著冷幽幽的亮。老李的呼救聲順著水流往下飄,“救命……救……”聲音越來越遠,被水聲蓋得越來越弱。“彆慌!”張誠喊著解下腰間的繩索,繩頭的鐵鉤在霧裡閃著光,“看星!鬥柄朝北,水流必然向南——這溪是往南流的,他肯定被衝到下遊去了!”
眾人順著水流方向追,腳下的路越來越陡,碎石子在鞋底打滑,好幾次差點滾下去。趙二走在最前,忽然指著前方喊:“看水麵的反光!”霧裡的溪麵上,正映著顆亮星的影子,像塊掉在水裡的碎銀,隨著水波晃悠。那是北鬥的玉衡星,在天幕上不算最亮,此刻卻在水裡映得格外清,像盞引路的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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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順著星光走!”張誠帶頭往下遊跑,褲腳被荊棘劃破了也顧不上,露水打濕的草葉掃過小腿,癢得鑽心。果然,跑出半裡地,就在片淺灘處看見了掙紮的老李。他被水流卷到了石縫裡,半個身子泡在水裡,棉襖吸飽了水,沉甸甸地拽著他往下沉,嘴唇凍得發紫,牙齒“咯咯”直響,看見眾人,眼裡瞬間湧了淚。
“快!搭把手!”張誠把繩索甩過去,鐵鉤勾住了老李的衣襟,眾人合力往上拉,繩子勒得手心生疼。好不容易把他拽上岸,老李已經凍得說不出話,渾身抖得像篩糠。趙二趕緊解開自己的厚氅裹住他,又掏出火折子,攏了堆乾草生起火。火苗“劈啪”地舔著柴草,映得每個人臉上都泛著暖黃,老李哆哆嗦嗦地湊近火堆,好半天才緩過勁來,他望著天上的北鬥星,聲音發顫:“要不是……要不是看星辨水流,我這條老命……就交代在這兒了。”
後半夜,霧終於散了。風從山坳裡鑽出來,像隻大手,一把掀掉了罩在山道上的白紗。月光像流水般淌在路麵上,把石頭照得發白,連路邊的野草都看得清清楚楚,草葉上的露珠在月下閃著光,像撒了一地的碎鑽。北鬥七星在天幕上格外清晰,七顆星像被銀線串在一起,鬥柄依舊穩穩地指著北方,連搖光星的位置都沒怎麼變,像個儘職的向導,一動不動地守在那裡。
張誠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影,鷹嘴崖的輪廓在月光下像隻展翅的鷹,他知道離函穀關不遠了——過了鷹嘴崖,再穿過兩道峽穀,就能看見關城的燈火,哪怕現在是夜裡,他也能想象出那點暖黃的光。
第八日清晨,當馬隊出現在函穀關的廢墟前時,校場裡爆發出片歡呼,像悶了許久的雷聲,終於炸了開來。尹喜正蹲在田埂上,用手指撥開泥土,查看剛種下的麥種有沒有發芽。聽見動靜,他猛地站起身,手裡的鋤頭“當啷”一聲掉在地上,木柄撞在石頭上,磕出個小豁口。他望著張誠和馱糧的馬隊,眼眶一下子熱了——馬背上的糧袋鼓鼓囊囊,帆布被撐得發亮,粟米的清香混著晨霧飄過來,帶著股活氣,像剛從田裡割下來的新麥。
“先生,我們回來了!”張誠快步上前,靴子踩在廢墟的瓦礫上,發出“哢嚓”的響。他解開最前麵的糧袋,金黃的粟米“嘩啦”滾落在地,顆顆飽滿,帶著點濕潤的光澤,“秦嶺部落的首領真夠意思,給了我們一半存糧,還有些熏好的獸肉和野穀,夠撐到秋收了!”
尹喜抓起把粟米,指腹摩挲著顆粒上的紋路,糙糙的,帶著自然的溫度。他又抬頭望向天空,晨霧已經散去,露出片瓦藍的天。北鬥星已西斜,像把歪在天邊的勺子,鬥柄依舊指著北方,隻是光芒淡了些,像累了的人,慢慢收起了精神。他忽然想起昨夜觀星時所見,歲星的光芒似乎亮了些,邊緣透出淡淡的黃,不再是先前那死氣沉沉的灰,像蒙塵的珠子被擦淨了一角。
“快把糧食卸下來,分發給百姓。”尹喜拍了拍張誠的肩,聲音裡帶著笑意,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,“讓夥夫多煮點粥,加些獸肉,給大家補補力氣。孩子們怕是許久沒聞過肉香了。”
校場的炊煙又升起了,比往日更濃,帶著粟米的清甜和獸肉的熏香,在晨光裡散開,像條看不見的線,把每個人的心都串在了一起。孩子們圍著糧袋蹦跳,小手裡攥著剛分到的麥粒,把麥粒湊到鼻尖聞,笑得露出豁牙。老人坐在火堆邊,手裡捧著陶碗,看著碗裡的肉粥直抹眼淚。連瘸腿鐵匠王大錘都忘了打鐵,他蹲在地上,數著堆成小山的糧袋,嘴裡反複念叨著“夠了,夠了”,鐵砧就立在旁邊,陽光照在上麵,亮得晃眼。
張誠坐在火堆邊,捧著碗熱騰騰的肉粥,粥裡飄著塊熏獸肉,油花在表麵晃悠。他望著天上漸淡的北鬥星,忽然明白尹喜說的“星象指路”是什麼意思——星星不僅能預示災禍,更能在迷茫時給出方向,就像人心,隻要憋著股往前走的勁,再難的路也能走出頭。霧再大,總有散的時候;夜再黑,總有星星照著路。
田埂上的麥種已冒出嫩芽,嫩黃的綠尖頂著晨露,在陽光下閃著光,像撒了一地的小翡翠。尹喜望著那片新綠,又抬頭看了看天,歲星的光芒正一點點亮起來,像在為這劫後餘生的關城,鍍上了一層希望的金邊。遠處的觀星台雖塌了半邊,卻依舊立在那裡,像個沉默的巨人,守著這片土地,守著天上的星,也守著地上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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