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停時,天邊已泛起魚肚白,像宣紙上暈開的淡墨,漸漸洇成暖黃。尹喜踩著觀星台的石階往上走,露水打濕了他的布鞋,每一步都帶著“咯吱”的輕響,石階縫隙裡鑽出的青苔軟得像絨毛,沾在鞋幫上,帶著雨後泥土的腥氣。案上的星圖被夜風卷得卷了邊,邊角處還沾著半片梧桐葉,葉尖的露珠滴在“熒惑”二字上,暈開一小團墨漬。
他伸手將星圖撫平,指尖觸到紙頁上凸起的“熒惑”二字時,忽然頓住。抬頭望去,那顆赤紅的星子正緩緩西移,光芒比昨日黯淡了許多,邊緣暈著層模糊的灰,像團被風吹得快要燃儘的炭火。往日被它攪得躁動不安的星群此刻漸漸歸位,北鬥七星的鬥柄挺得筆直,像把蓄勢待發的鐮刀,將天幕劃成兩半,一半還沉在墨色裡,一半已透著淡淡的金。
“災星退去了。”尹喜低聲說,喉結滾動著,聲音裡帶著未散的疲憊。他想起昨夜翻到的《甘石星經》殘頁,“災變過後,熒惑退舍,星光漸定”的字句此刻在心頭發亮。觀星台的木欄上還掛著未乾的雨珠,順著木紋往下淌,在柱底積成小小的水窪,倒映著西移的熒惑,像把淬了火的針,正慢慢沉入墨色的水底。
台下傳來雜亂的腳步聲,帶著水靴踩過濕泥的“咕嘰”聲。張誠帶著幾個士兵上來,甲胄上的水珠順著甲片往下滴,在青石板上積成小小的水窪,映出他們風塵仆仆的臉。張誠的眼角還帶著紅血絲,嘴唇乾裂得像久旱的土地,他抬手抹了把臉,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:“先生,清點完了。”
尹喜轉頭時,看見張誠手裡攥著張皺巴巴的紙,上麵用炭筆歪歪扭扭記著名字,打勾的痕跡密密麻麻。“除了被碎磚擦傷的十七個,沒重症,更沒人……”張誠的聲音頓住了,喉結動了動,沒說下去,但誰都明白——這場連著地震和泥石流的災禍,竟奇跡般沒帶走一條人命。
尹喜低頭看向台下的校場。晨霧還沒散儘,像層薄紗罩著攢動的人影,百姓們正忙著把濕衣晾在臨時搭起的木架上,粗布衣裳在風裡輕輕晃,水珠“啪嗒”落在草堆上,驚起幾隻灰雀。有人在壘新的灶火,枯枝在火裡“劈啪”作響,炊煙混著水汽嫋嫋升起,帶著股潮濕的草木香,裹著遠處傳來的舂米聲,在晨霧裡漫開。
那個抱著骨灰壇的婦人正蹲在火堆邊,用樹枝撥著火星。她的粗布裙擺還沾著泥點,懷裡的骨灰壇裹著塊藍布,布角已被雨水泡得發灰。她的孩子趴在旁邊的草堆上打盹,懷裡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麥餅,餅屑落在草葉上,沾著晶瑩的露水。見尹喜望過來,婦人抬起頭,眼眶一下子紅了,像浸了水的櫻桃。
“若不是先生……”她的聲音哽咽著,懷裡的骨灰壇被抱得更緊了,指節因用力而發白,“那日您說熒惑犯畢,要防著西邊山塌,讓我們往東邊高地挪,我和孩子早被埋在泥裡了。”她說著,突然“咚”地跪了下去,額頭磕在濕冷的石板上,發出悶響,“先生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啊!”
周圍的百姓紛紛附和。賣陶罐的老李舉著個剛從泥裡刨出來的陶罐,罐口還沾著濕泥,卻擦得鋥亮:“先生,我給您盛新熬的米湯!用新收的小米,可香了!”藥鋪的老王捧著捆曬乾的草藥,葉子上還帶著晨露:“這是剛采的續斷,治跌打損傷最管用,先生您拿去!”連那個平日裡總愛抬杠的老石匠都走過來,手裡攥著塊磨得光滑的青石,石麵上還留著鑿子的細痕,他憨笑著,皺紋裡積著的泥都笑開了:“先生,我給您鑿個新的星盤吧,比案上這個結實!用咱後山的青麻石,抗摔!”
尹喜連忙扶起那婦人,她的額頭磕出了片紅,沾著草屑。“快起來,地上涼。”他對著眾人擺手,聲音溫和卻有力,“不是我一人的功勞。”他指著西邊漸亮的天色,晨光正順著山尖漫下來,把雲層染成金紅,“是星光護佑,更是大家心齊。若不是你們肯聽勸,肯互相搭把手,哪能這麼快安穩下來?”
話雖如此,百姓們看他的眼神卻越發敬重。幾個年輕後生已經拿起掃帚,開始收拾觀星台的殘片,把斷了的木梁搬到旁邊碼好;幾個婦人提著水桶,往被雨水泡軟的台階上撒乾土,免得再有人滑倒;連孩子們都提著小籃子,踮著腳撿著地上的碎石——那是要給新壘的棚屋填地基用,籃底的石子“嘩啦”響,像串會跑的鈴鐺。
尹喜回到案前,重新鋪開星圖。熒惑已退到畢星以西,光芒弱得快要融進晨曦裡,像顆被遺忘的火星,連周圍的星子都顯得溫順了許多。他拿起狼毫筆,筆尖在硯台裡蘸了點清水,輕輕點在星圖上熒惑的位置,留下個小小的墨點。筆尖劃過紙麵時,忽然想起昨夜暴雨裡,那個舉著麥粒歡呼的孩子,麥粒上的泥點在火把下亮晶晶的,像顆小太陽。
“張誠,”他頭也不抬地說,目光落在星圖東側的“天田星”上,那裡正泛著淡淡的金光,“讓人把糧倉裡的麥種分一分,趁這幾日土濕,該種秋麥了。”
張誠愣了一下,隨即笑了,眼角的紅血絲仿佛都淡了些:“先生是說……這就開始春耕?”
“災星退了,日子總要往前過。”尹喜放下筆,望著東方升起的朝陽,金光漫過他的肩頭,把星圖上的墨跡染成了溫暖的橙紅,“地動毀了舊屋,咱就蓋新的;泥流埋了舊地,咱就種新的。隻要人在,星光在,總有盼頭。”
台下傳來孩子們的笑聲,清脆得像風鈴。尹喜探頭望去,隻見幾個孩子正追著一隻從泥裡鑽出來的土撥鼠跑,那土撥鼠灰撲撲的,拖著條短尾巴,在草地上劃出串淺痕。孩子們的布衫上沾著泥點,被晨光一照,像綴了串亮晶晶的星子。
他忽然覺得,這比觀星台上的星圖更讓人安心——那些在災禍裡沒被打垮的笑臉,那些攥著麥粒不肯放的小手,那些在泥裡重新壘起灶火的身影,才是最亮的星。
觀星台的風裡,漸漸飄來新麥的清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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