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昭王二十三年，孟春的風還帶著殘冬的凜冽，函穀關的晨霧總比彆處濃些，像極了關內常年不散的烽煙餘韻。關令尹虔踏著未消的霜氣巡關時，靴底碾過結凍的枯草，發出細碎的脆響，他抬頭望了望天色，鉛灰色的雲絮壓得很低，唯有東方天際漏下一縷極淡的金光，像是被利刃劈開的綢緞。
“令尹，今日關外的商隊都繞了道，說是昨夜見著西王母山方向有紫霧飄來，怕是什麼不祥之兆。”守關的士卒捧著銅碗熱湯，哈著白氣湊過來，聲音裡帶著幾分惶惑。尹虔接過湯碗，指尖觸到碗沿的涼意，卻沒接話，隻是望向關外綿延的古道——那是西去昆侖、東達洛邑的要衝，多少年來，車輪碾過的車轍裡，埋著商旅的汗水，也藏著諸侯的密信，唯獨“祥瑞”二字，久未在這關隘的傳聞裡出現過了。
他今年已過不惑，鬢角添了些霜白，自五年前接了函穀關令的差事，便鮮少回洛邑的祖宅。妻子蘇氏身子弱，嫁過來三年才懷上這一胎，如今已近足月，算算日子，該是這幾日了。想到蘇氏，尹虔緊繃的眉梢鬆了些，將剩下的熱湯一飲而儘，暖意順著喉管往下淌，卻沒驅散心底那點莫名的焦躁——昨夜他在書房批文，總覺窗欞外有細碎的響動，像是有光在晃，起身去看時，又隻有滿庭的月光，冷冷清清地灑在青石板上。
“收隊吧，回府。”尹虔將銅碗遞還給士卒，轉身往關內的府邸走。函穀關的府邸不大，青瓦白牆，院角種著幾株老梅，花瓣早已落儘，隻餘光禿禿的枝椏指向天空。他剛跨進院門，就見侍女春桃端著藥碗匆匆出來，見了他，忙屈膝行禮：“令尹回來了？夫人今早醒得早，總說小腹發緊，醫官剛來看過，說脈象穩著呢，讓夫人少動氣。”
尹虔點點頭，腳步放輕，掀了內室的門簾進去。蘇氏正靠在軟榻上，身上蓋著繡著纏枝蓮的錦被，臉色有些蒼白，見他進來，嘴角牽起一抹淺笑：“回來了？關外風大，快把大氅脫了，彆凍著。”她說話時氣息略有些不穩，手輕輕覆在小腹上，那裡正有細微的動靜，像是胎兒在輕輕踢她。
“醫官怎麼說？”尹虔走過去，坐在榻邊，指尖輕輕碰了碰蘇氏的手背，溫溫的，帶著幾分汗濕。“說還得等幾日，讓我放寬心。”蘇氏歎了口氣，“就是昨夜睡得不安穩，總做些怪夢，夢見帳頂開了個洞，有光往下落，纏得人喘不過氣。”
尹虔心裡一動，昨夜他在書房見的光，難不成與蘇氏的夢有關？但他沒說出口，隻握著蘇氏的手柔聲道：“不過是孕中虛夢，彆多想，我守著你。”
這一日過得格外慢，午後竟飄起了小雪，細碎的雪粒落在窗紙上，簌簌作響。蘇氏睡了大半日，傍晚時醒了，精神好了些，還吃了小半碗小米粥。尹虔一直守在房裡，處理公務也隻在隔間，生怕錯過什麼。到了亥時，雪停了，月色透過窗欞，在地上灑下一片銀輝，府裡的人大多歇了，隻有內室還點著兩支白燭，燭火搖曳，將兩人的影子映在牆上，忽長忽短。
蘇氏漸漸有了困意，尹虔幫她掖好被角，正準備起身去隔間歇息，就見蘇氏忽然皺起眉，輕聲道：“虔哥，你聽……是不是有聲音？”尹虔側耳細聽，隻聞得窗外風吹過梅枝的嗚咽，還有遠處更夫敲梆子的聲音，“沒有啊，許是風響，你快睡吧。”
蘇氏點點頭，閉上眼睛，不多時便呼吸勻淨，似是睡熟了。尹虔坐在榻邊，看著她恬靜的睡顏，心裡的焦躁漸漸平息，也靠著榻沿打了個盹。不知過了多久，他忽然被一陣極輕的“簌簌”聲驚醒，睜眼一看，隻見蘇氏的帳頂不知何時裂了一道細縫——那帳子是去年從洛邑帶來的雲錦，質地堅韌，怎麼會無端裂了？
還沒等他細想，更詭異的景象出現了：那道細縫裡，竟有萬千紫芒傾瀉而下，不是燭火的暖光，也不是月光的冷輝，而是帶著暖意的、像流水般的光，在空中化作無數遊絲般的玉繩，悠悠揚揚地往下落，徑直纏向蘇氏的小腹。
“夫人！”尹虔驚得起身，伸手想去撥那些玉繩，指尖卻穿過了光，什麼也碰不到。蘇氏似是被驚擾，睫毛顫了顫，卻沒醒，隻是眉頭蹙得更緊，小腹微微起伏，像是有什麼在裡麵呼應著那些玉繩。
玉繩纏在蘇氏小腹上，越來越密，像是織成了一張光網，而後竟緩緩滲入她的肌理，沒入皮肉之中。尹虔眼睜睜看著那光網消失，蘇氏的小腹上隻剩下一片淡淡的暖意，連帳頂的細縫也悄然合攏，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。
他心口狂跳，伸手探向蘇氏的脈搏，卻見她脈象平穩，甚至比白日裡更有力些，小腹的動靜也更明顯了，像是胎兒在歡呼。尹虔鬆了口氣，卻又滿心疑惑——這紫芒玉繩，到底是吉是凶？他想起幼時聽族中老人說過，上古時有聖人降世，必有祥瑞相伴，莫非……
天快亮時，蘇氏終於有了動靜，開始腹痛。尹虔忙讓人去請醫官，又讓春桃她們備好熱水和繈褓，內室裡頓時忙亂起來。醫官趕來時，天邊已泛起魚肚白，可就在蘇氏疼得最厲害的時候，院外忽然傳來一陣驚呼：“紫氣！好大的紫氣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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尹虔跑到窗邊，推開窗戶一看，隻見東方天際，一團紫氣如潮水般湧來，顏色濃鬱得像是化不開的墨，卻又帶著金光，從函穀關的方向一直漫到府邸上空，將整個院子都罩在其中。空氣裡彌漫著一種奇異的香氣，不是梅香，也不是藥香，清冽又溫暖，讓人神清氣爽。
“生了！生了！是個公子！”內室裡傳來穩婆歡喜的呼喊，緊接著，一聲嬰兒的啼哭響起——那哭聲不似尋常嬰兒那般微弱，反而清越如鶴唳，穿透力極強，竟蓋過了院外的驚呼，連空中的紫氣都似是停頓了一瞬，而後愈發濃鬱。
尹虔衝進內室，隻見穩婆抱著一個裹在繈褓裡的嬰兒，小家夥閉著眼睛，哭聲響亮，皮膚白皙，眉眼間竟有幾分靈氣。“令尹，您快看公子的額頭！”穩婆忽然驚呼，小心翼翼地撥開嬰兒額前的胎發。
尹虔湊過去一看，頓時愣住了：嬰兒的額間，竟浮現出三道淡金色的紋路，細細的，卻異常清晰，形狀恰似北鬥七星的勺柄，隨著嬰兒的呼吸，紋路還會微微發亮，與窗外的紫氣遙相呼應。
醫官也湊過來看，捋著胡須感歎：“異象！真是異象！令尹，此子出生時有紫氣東來，額有星紋，將來必非凡人啊！”
蘇氏虛弱地靠在榻上，看著嬰兒，眼中滿是溫柔：“虔哥，給孩子取個名字吧。”
尹虔抬頭望著窗外仍未散去的紫氣，又低頭看著嬰兒額間的星紋，想起昨夜的紫芒玉繩，心中已有了主意。他伸手輕輕碰了碰嬰兒的臉頰，小家夥似是感受到了，哭聲漸止，睜開了眼睛——那是一雙極亮的眼睛，像是盛著星光。
“此子與紫氣相生，又得天地祥瑞滋養，”尹虔的聲音帶著幾分激動，又有幾分鄭重，“便叫‘喜’吧，尹喜。”
話音剛落，空中的紫氣忽然湧動起來，化作一道光，輕輕落在尹喜的額間，那三道星紋瞬間亮了幾分，而後又恢複了淡金色，隱入皮膚，不仔細看，竟瞧不真切了。院外的雞開始打鳴，東方天際的紫氣漸漸散去，露出一輪紅日，光芒萬丈，將函穀關的城牆染成了金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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