函穀關的風,是有靈性的。
三歲的尹喜似乎早就懂了這一點。
初夏的陽光透過關樓的箭垛,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,像一群跳躍的光斑。尹喜穿著一身小小的素色短打,發髻上用紅繩係著個小小的玉墜——那是蘇氏特意為他求來的平安符。他不像其他同齡孩子那般追跑打鬨,總是獨自蹲在關樓西側的牆角,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,腦袋微微歪著,耳朵湊近牆縫,專注地聽著什麼。
守關的老兵們都認得這個孩子。他是令尹尹虔的公子,眉眼清俊,尤其一雙眼睛,亮得像函穀關夜空中最亮的星。隻是這孩子性子太過安靜,常常一個人待在關樓角落,一看就是大半天,手裡還總攥著塊溫潤的玉牌——那是尹氏祖傳的物件,用紅繩係著,貼在他胸口,隨著呼吸輕輕起伏。
“小公子又在聽風呢?”一個扛著長槍的老兵路過,見尹喜蹲在那裡一動不動,忍不住笑著打趣。
尹喜抬起頭,眨了眨眼睛,沒說話,又低下頭去,耳朵重新貼回牆角。他的額間,那道北鬥勺柄狀的星紋在陽光下淡得幾乎看不見,隻有在凝神專注時,才會泛起極淺的光澤,像被風拂過的水麵,漾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。
關樓的風是多變的。清晨的風帶著關下黃河的水汽,濕涼溫潤,掠過箭垛時會發出“嗚嗚”的低吟,像婦人在輕聲哼唱;正午的風被烈日曬得燥熱,穿過垛口時變得急躁,“嗖嗖”地打著旋,像是在催促著什麼;黃昏的風裹著遠處沙丘的氣息,乾燥而帶著沙礫的粗糙,拂過磚石時會留下“沙沙”的聲響,如同老者在低聲絮語。
這些聲音,在尋常人聽來不過是風聲,在尹喜耳中卻截然不同。他能聽出風裡藏著的秘密——風從哪個方向來,帶著什麼地方的氣息,甚至能聽出風裡裹著的是沙礫還是水汽,是草木的清香還是塵土的厚重。
這本事是何時有的,連蘇氏也說不清楚。隻記得尹喜剛學會走路時,就總愛往關樓跑,一到那裡便不肯走,非要貼著牆根站著,聽風穿過箭垛的聲音。有時風大,吹得他小小的身子直搖晃,他也不躲,反而睜大眼睛,像是在與風對話。
“這孩子,莫不是與這關樓的風認了親?”蘇氏常笑著跟尹虔說,語氣裡帶著擔憂,“整日在關樓角落裡蹲著,也不怕著涼。”
尹虔卻不怎麼擔心。他記得尹仲臨走時說的話,說尹喜與道有緣,或許這些常人不能理解的舉動,正是他與天地相通的征兆。他隻是叮囑守關的士兵多照看些,彆讓尹喜跑到危險的地方去。
這日午後,函穀關的風突然變了性子。
原本晴朗的天,不知何時起了雲,起初隻是天邊一抹淡淡的灰,轉眼間便聚成了厚厚的雲層,像被打翻的墨汁,迅速在天空中暈染開來。風也跟著躁了起來,不再是午後的慵懶,而是帶著一股狂躁的力道,卷著沙塵,“呼呼”地撞在關樓的箭垛上,發出沉悶的響聲,像是有無數隻手在用力捶打著磚石。
守關的士兵們察覺到不對,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,抬頭看天。一個絡腮胡的隊長皺著眉,啐了口唾沫:“這天說變就變,怕不是要起大風?趕緊把關外的帳篷加固加固,彆被風掀了!”
士兵們應著聲,扛著繩索和木樁往關外跑。關外的空地上搭著幾頂帳篷,是用來給輪值的士兵休息的,若是被大風掀翻,重新搭建又要費不少功夫。
尹喜仍蹲在關樓的牆角,隻是今天他沒貼牆,而是仰著頭,望著天空中翻滾的烏雲,小臉上滿是專注。狂風卷著沙礫掠過他的臉頰,他也不躲,反而微微張開嘴,像是在品嘗風裡的味道。
“小公子,快回府去吧,要刮風了!”一個士兵路過時喊道,腳步沒停,匆匆往關外趕。
尹喜沒動,目光追著風的方向,小眉頭微微蹙著,像是在分辨什麼。他聽著風從東南方向來,帶著一股粗糙的力道,風裡裹著的沙礫打在箭垛上,發出“叮叮當當”的脆響,那是遠處沙丘被風卷起的沙;又有另一股風從西北方向湧來,這股風要濕潤些,帶著水汽的微涼,掠過皮膚時不像東南風那般灼人,反而有種沁涼的觸感。
兩種風在關樓之上交彙、碰撞,發出“嗚嗚”的嘶吼,像是在爭鬥,又像是在融合。
尹喜看著士兵們扛著繩索往關外跑,突然站起身,小短腿邁著踉蹌的步子追了上去。他跑得不快,小小的身影在狂風中像一片隨時會被吹走的葉子,卻異常執著。
“喂!等等!”他張開嘴,聲音還帶著孩童的稚嫩,卻努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蓋過風聲。
前麵的士兵們忙著趕路,沒人聽到他的喊聲。尹喜跑得更急了,小臉憋得通紅,直到看見那個絡腮胡的隊長,他才使出全身力氣,撲過去拽住了隊長的衣角。
隊長正走著,忽然感覺衣角被拽住,低頭一看,見是令尹家的小公子,愣了一下:“小公子?你怎麼跑來了?快鬆開,風大,小心吹跑了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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尹喜卻拽得更緊了,仰著小臉,眼睛亮晶晶的,望著隊長說:“東南來的風裹著沙礫,西北的風帶著水汽——今夜有暴雨,沙礫會變成泥漿。”
他的聲音不大,卻異常清晰,每個字都像是從風裡篩出來的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。
隊長愣了愣,隨即笑了:“小公子這是在說什麼呀?這風是大,可哪來的雨?你看這天上的雲,乾乎乎的,怕是要刮沙塵暴呢。”
周圍的士兵也笑了起來,隻當是孩童的胡言亂語。這函穀關地處中原與西域交界,風大沙多是常事,可暴雨卻少見得很,尤其是在這樣狂風卷著沙塵的日子裡,怎麼可能下暴雨?
“是啊,小公子,快回府吧,彆在這兒吹風了,小心著涼。”一個年輕的士兵笑著勸道。
尹喜卻不鬆勁,依舊拽著隊長的衣角,固執地重複:“會有暴雨的,很大很大的雨,沙礫會變成泥漿,帳篷會被淹的。”
隊長有些無奈,他知道令尹家的這位小公子性子執拗,可也不能任由他在這裡胡鬨。他彎腰想把尹喜抱起來送回府,可尹喜卻使勁掙開了,小臉皺著,像是急得說不出話來,隻是指著關外的方向,又指了指天上的烏雲,嘴裡反複念叨著“泥漿”、“暴雨”。
“行了行了,知道了。”隊長敷衍著,“我們會當心的,小公子快回去吧,你爹娘該擔心了。”
說著,他示意身邊的一個士兵:“你把小公子送回令尹府去。”
那士兵應了聲,彎腰想去抱尹喜,可尹喜卻像隻靈活的小兔子,一扭身躲開了,轉身就往關樓跑,小小的身影很快就鑽進了關樓的陰影裡,隻留下一個倔強的背影。
“這孩子……”隊長搖搖頭,也沒再深究,揮揮手,“走,先把帳篷加固好,彆管這小家夥的胡話了。”
士兵們繼續往關外走去,風越來越大,卷著的沙礫打在臉上生疼。他們七手八腳地用繩索將帳篷捆緊,又在四周打下更深的木樁,忙得滿頭大汗。沒人再想起尹喜說的話,隻當是孩童一時興起的囈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