函穀關的青石板路,是被歲月磨亮的。
從關樓延伸至關內的主街,一塊塊青石板鋪得齊整,邊緣被往來行人的腳步磨得圓潤,雨天時泛著濕漉漉的光,倒映著城樓的影子。五歲的尹喜總愛蹲在這些石板上,手裡攥著一塊尖尖的燧石,低著頭,專注地在石板上劃來劃去。
他的個子長了些,眉眼愈發清俊,隻是性子比從前更靜了。胸口的玉牌被摩挲得愈發溫潤,紅繩勒在頸間,留下淺淺的印痕。每日清晨,天剛蒙蒙亮,他便會溜出府,跑到關城西側那段少有人經過的石板路上,一蹲就是半日。
守關的士兵們見慣了他這副模樣,不再像從前那般好奇,隻當是孩子的頑劣。他們偶爾會停下腳步,看他用燧石在石板上劃出密密麻麻的線條,像蛛網,又像河流,誰也說不清是什麼。
“小公子又在刻啥呢?”一個老兵扛著長槍路過,笑著打趣。
尹喜頭也不抬,手指在石板上比劃著,嘴裡念念有詞:“北鬥……天樞……天璿……”
老兵聽不明白,搖搖頭走開了。風從箭垛裡鑽出來,吹起尹喜額前的碎發,露出那道若隱若現的星紋。此刻那星紋泛著極淡的光,與石板上的刻痕相互映襯,仿佛有某種神秘的聯係。
他刻得極認真,小小的手指被燧石磨得發紅,卻渾然不覺。燧石劃過青石板,發出“沙沙”的輕響,像春蠶在啃食桑葉。那些線條在他手下漸漸成形,不是雜亂無章的塗鴉,而是由無數個小點連接成的弧線,一環套一環,朝著北方延伸,隱隱能看出北鬥七星的輪廓——天樞、天璿、天璣、天權組成鬥身,玉衡、開陽、搖光連成鬥柄,在青石板上鋪展開來,仿佛把夜空的星辰搬到了地上。
這日午後,陽光正好,透過關樓的箭垛,在石板路上投下長長的影子。尹喜終於刻完了最後一筆,他直起身子,拍了拍手上的灰,退後幾步,仰著頭打量自己的傑作。
石板上的星軌清晰可見,與他熟記於心的北鬥星圖幾乎一模一樣。可看著看著,他的小眉頭皺了起來,目光落在鬥柄的位置,輕輕“咦”了一聲。
“偏了……”他喃喃自語,小手指著鬥柄的末端,“差了三寸。”
他蹲下身,用手指在石板上量了量,又抬頭望向天空——此刻日頭正盛,看不到星辰,可他仿佛能穿透雲層,看到那高懸天際的北鬥七星。他記得昨夜觀星時,北鬥的鬥柄明明是朝著東北方向,可石板上刻的鬥柄,卻比記憶中的位置偏了三寸,朝著正東去了。
是自己刻錯了嗎?尹喜歪著頭想了想,又用燧石在石板上重新勾勒鬥柄的線條,比量了好幾次,可無論怎麼調整,刻出來的位置始終比記憶中偏三寸。
他站起身,繞著石板轉了一圈,忽然把耳朵貼在石板上,閉上眼睛聽著。青石板下傳來極細微的震動,像大地在呼吸,又像某種東西在緩慢移動。他猛地睜開眼睛,小臉上露出篤定的神色,對著正在不遠處修補城牆的匠人喊道:“石在動!這石頭在往南移!”
匠人們正忙著和泥,聞言都抬起頭,見是令尹家的小公子,紛紛笑了起來。為首的老匠人放下泥抹子,走過來摸了摸尹喜的頭:“小公子又說胡話了,這青石板嵌在地裡好幾百年了,怎麼會動?”
“就是會動!”尹喜急得臉通紅,指著石板上的星軌,“你看,我刻的北鬥鬥柄偏了三寸,是因為石頭往南移了,所以鬥柄才會偏!”
老匠人低頭看了看石板上的刻痕,隻覺得雜亂無章,哪裡看得出什麼北鬥星軌?他笑著搖搖頭:“小公子,石頭是死物,怎麼會自己移動?許是你刻的時候沒看準吧。”
“不是的!”尹喜固執地拽住老匠人的袖子,“真的在動,你量一量就知道了!從關樓的基石到這塊石板,比上個月近了三寸!”
老匠人有些無奈,他知道這孩子向來執拗,可“石板南移”這種事,實在太過荒唐。他正要哄勸幾句,卻見尹虔帶著隨從從遠處走來,連忙停下了話頭。
尹虔剛巡查完關防,遠遠就看見尹喜在和匠人爭執,便走了過來:“喜兒,怎麼了?”
“爹!”尹喜跑到尹虔身邊,拉著他的手往石板那邊走,“這石頭在往南移,我刻的北鬥鬥柄偏了三寸,就是因為這個!”
尹虔低頭看向石板上的刻痕,那些線條雖稚嫩,卻隱隱能看出北鬥的形狀。他想起尹喜觀星的本事,心中一動,對老匠人說:“你去取丈量的繩尺來,量一量從關樓基石到這塊石板的距離,與上個月的記錄比對一下。”
老匠人愣了愣:“老爺,這……真要量?”在他看來,這不過是孩子的胡話,何必當真?
“去吧。”尹虔的語氣不容置疑。
老匠人不敢怠慢,連忙讓人取來繩尺。幾個匠人一起動手,一端係在關樓西側的基石上——那基石上刻著一道淺淺的記號,是上個月修繕關樓時特意做的標記,另一端拉到尹喜刻星軌的石板邊,仔細量了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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尹喜站在一旁,小手緊緊攥著胸口的玉牌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繩尺。陽光照在他臉上,額間的星紋微微發亮,仿佛在為他作證。尹虔也屏息看著,心中既有期待,又有幾分緊張——他雖相信尹喜的天賦,可“石板南移”畢竟太過匪夷所思。
“量出來了!”一個年輕匠人喊道,聲音裡帶著驚訝,“比上個月的記錄……短了三寸!”
“什麼?”老匠人不敢相信,親自上前複核,用繩尺量了一遍又一遍,最終臉色變得凝重起來,對尹虔躬身道:“老爺,確實短了三寸。這塊石板……好像真的往南移了。”
周圍的匠人都驚呆了,紛紛圍過來看,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。
“怎麼可能?這石板嵌得這麼牢,怎麼會自己移動?”
“莫不是地底下有什麼東西在動?”
“難怪最近總覺得關樓的柱子有點歪,原來是地基在移?”
尹虔的目光落在尹喜身上,隻見兒子臉上沒有絲毫得意,反而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,仿佛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。他蹲下身,輕聲問:“喜兒,你怎麼知道石板在往南移?”
尹喜指著石板上的星軌,又抬頭望向天空:“北鬥的位置是固定的,我照著天上的星刻下來,可鬥柄總對不準,就知道是石板在動。地底下有聲音,像蟲子在爬,帶著石板往南走。”
他說的“地底下的聲音”,或許就是地質變動時的細微震動,常人聽不到,卻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了。尹虔心中震撼不已,這孩子不僅能觀星、聽風,竟還能察覺到大地的移動,這份本事,真是聞所未聞。
老匠人湊過來,看著石板上的星軌,又看看關樓的方向,滿臉敬畏:“小公子真是神了!這地質變動,肉眼根本看不出來,沒想到小公子竟能從星軌上看出來……”
消息很快傳遍了函穀關。人們都說,令尹家的小公子是天神托生,不僅能看透天上的星象,還能知曉地下的變動,連大地的移動都瞞不過他的眼睛。關裡的匠人更是對尹喜敬佩不已,特意在他刻星軌的石板周圍圍上了木欄,不許旁人踩踏,說這是“通天之石”。
尹虔卻再次叮囑家人,不可在外張揚。他知道,尹喜的天賦越是驚人,就越容易引來覬覦。亂世之中,鋒芒太露絕非好事。但他也明白,有些東西是藏不住的,尹喜與天地相通的本事,早已注定他要走上一條不尋常的路。
那日傍晚,尹喜坐在庭院裡,看著夕陽把天空染成金紅色。尹虔走過來,坐在他身邊,遞給了他一卷新的竹簡——那是他托人從洛邑找來的《考工記》,裡麵記載了各種器物的製作和地理的變遷。
“喜兒,”尹虔輕聲說,“這天地之間,有太多我們不懂的道理。你能看透星象,察覺地動,是你的造化,但也要記住,知而不言,有時也是一種智慧。”
尹喜抬起頭,似懂非懂地點點頭,小手撫摸著胸口的玉牌。玉牌的光與天邊的晚霞交相輝映,他仿佛又聽到了石板下傳來的細微震動,那是大地在緩緩移動的聲音,帶著函穀關的脈搏,也帶著他與這片土地的羈絆。
石板上的星軌依舊清晰,鬥柄偏出的三寸,像是一個神秘的符號,預示著某種未知的變化。而刻下這星軌的孩子,正仰望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,眼中閃爍著與星辰同輝的光。屬於他的故事,還在繼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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