尹喜十歲這年的秋天,函穀關的風裡總帶著沙礫的氣息。關樓的箭垛被秋陽曬得發白,青石板路上落滿了槐樹的黃葉,踩上去“沙沙”作響,像誰在低聲訴說著時序的流轉。也就是從這時起,尹喜迷上了夜觀北鬥,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牽引著,夜夜都要往關樓跑。
函穀關的秋夜格外清朗,天空像被清水洗過的藍寶石,深藍得近乎發黑,連一絲雲絮都沒有。北鬥七星高懸在北方的天際,像一把巨大的銀勺,天樞、天璿、天璣、天權四顆星組成方方正正的勺身,玉衡、開陽、搖光三顆星連成微微彎曲的勺柄,七顆星彼此呼應,在夜空中格外醒目,仿佛伸手就能摸到那冰涼的星光。
他總愛在深夜起身。亥時剛過,府裡的仆役都已睡熟,隻有巡夜的更夫提著燈籠走過巷口,梆子聲“咚——咚——”地敲著,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很遠。尹喜悄悄溜出房門,赤著腳踩在廊下的青磚上,涼意從腳底竄上來,卻讓他越發清醒。他肩上搭著一件薄外衣,手裡攥著一塊巴掌大的木板——那是他讓木匠特製的,上麵刻著簡易的刻度,橫軸標著時辰,縱軸記著方位,用來記錄北鬥的位置變化。
關樓的頂層很少有人來,樓梯的木階早已朽壞,踩上去“吱呀”作響,像怕人不知曉這深夜的秘密。尹喜卻熟門熟路,小手扶著斑駁的土牆,一步一步往上挪,衣角掃過牆縫裡長出的枯草,驚起幾隻蜷縮的秋蟲。頂層的平台光禿禿的,隻有幾個殘存的箭垛,像老人豁了牙的嘴,卻正好成了他的觀星座。
他會選一個朝南的箭垛坐下,將木板放在膝蓋上,借著星光看清刻度。從初昏到黎明,他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坐著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北方的天際,看那七顆星像被無形的手推動著,在深藍色的天幕上緩緩旋轉。有時脖頸酸了,他便揉一揉;腿麻了,就悄悄換個姿勢,目光卻從未離開過北鬥。
守關的老兵都認得他。有時深夜巡樓,見箭垛旁坐著個小小的身影,便知道是令尹家的小公子又來觀星了。他們不會去打擾,隻在走過時輕手輕腳,偶爾會留下一個溫熱的麥餅,放在他身旁的石台上——那是給清晨餓了的孩子準備的。
起初,尹喜隻覺得北鬥的移動很慢,慢得像關下黃河的流水,一夜之間似乎沒什麼變化。天樞星總在最前端,搖光星總在勺柄的末端,七顆星的相對位置仿佛亙古不變。他在木板上畫下的記號,日複一日看起來都差不多,像臨摹的字帖,隻有細微的差彆。
直到一個月後,秋意漸濃,關樓的牆角結了薄薄的白霜。他翻看著這些日子的木板記錄,忽然發現鬥柄的指向變了——初秋時,鬥柄指向西方,正對著關外的沙丘;到了深秋,那微微彎曲的勺柄竟慢慢轉向了北方,像手指著更遙遠的大漠。
“原來是這樣……”他喃喃自語,哈出的白氣在眼前散開,像一團小小的雲霧。心裡忽然像被什麼東西點亮了,豁然開朗。
他想起孔先生臨走時留下的那卷《夏小正》。那是一卷手抄的星象歌謠,用通俗的語言唱誦星宿的位置與形態,其中關於北鬥的幾句,他早已背得滾瓜爛熟:“北鬥七星近紫微,天樞、天璿、天璣、權,玉衡、開陽、搖光綴。鬥柄指東天下春,指南天下夏,指西天下秋,指北天下冬。”從前隻當是書本上的句子,像童謠般朗朗上口,如今親眼所見鬥柄轉向,才知其中的玄妙。
那鬥柄就像天地的指針,每轉動一分,人間的時序便跟著變換一分。當它指向東方時,關下的黃河解凍,老槐樹抽出新綠,農夫們開始播種;指向南方時,驕陽似火,蟬鳴聒噪,地裡的禾苗拚命拔節;指向西方時,雁陣南飛,玉米泛黃,收割的鐮刀映著秋陽;指向北方時,寒風呼嘯,大雪封關,連黃河都結了厚厚的冰。
尹喜低頭看著木板上的刻度,指尖劃過那些歪歪扭扭的記號,忽然覺得,自己握住的不是一塊普通的木板,而是天地的脈搏。他開始在木板背麵默寫《夏小正》,一筆一劃寫得極認真,“天樞之上七星明,名曰貪狼是也形”“天璿之星號巨門,次對天樞直下存”,墨汁在木頭上暈開,像星星在夜空裡閃爍。
一日深夜,月色格外明亮,像一層薄紗籠罩著函穀關。尹喜正觀北鬥,忽然見鬥柄末端的搖光星旁,多了一顆極暗的小星。那星星太暗了,像一粒被遺忘的塵埃,若不細看,根本發現不了,隻有在月光被雲遮住的瞬間,才能看到它微弱的光芒,像螢火蟲在遠處眨了眨眼睛。
他連忙拿出木板,借著月光在“搖光”一欄下畫了個小小的圓點,旁邊標上“夜半見微星”。心臟“怦怦”地跳著,既興奮又緊張,仿佛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。可第二夜再看,那顆小星卻消失了,搖光星依舊孤零零地懸在天際,像勺柄上掉落的一點銀漆。
“它去哪裡了?”尹喜趴在箭垛上,小下巴擱在冰冷的石頭上,有些失落。他盯著搖光星看了許久,直到露水打濕了頭發,才忽然想起《甘石星經》裡的記載:“北鬥輔星,明則輔臣強,暗則輔臣弱。”又想起《夏小正》裡的注腳:“開陽之西有輔星,見則臣強主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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難道那顆小星是北鬥的輔星?它的出現與消失,是否在預示著朝堂的變動?尹喜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,他摸出懷裡的《夏小正》,借著星光翻到北鬥篇,手指在“輔星”二字上反複摩挲,紙頁被摸得發皺。
天快亮時,東方泛起魚肚白,北鬥七星漸漸隱去,隻剩下最亮的天樞星還在天邊閃爍。尹喜揣著木板,一路小跑回府,連外衣落在箭垛上都沒察覺。他闖進尹虔的書房時,尹虔正在處理公文,案上堆著厚厚的竹簡,都是各關隘送來的軍情。
“爹!”尹喜的聲音帶著喘息,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,貼在腦門上,“我看到北鬥輔星了!就在搖光旁邊,可今天又不見了!”
尹虔被他嚇了一跳,見兒子跑得滿臉通紅,連忙放下竹簡:“慢點說,什麼輔星?”
尹喜將木板遞過去,指著那個小小的圓點:“《夏小正》裡說‘開陽之西有輔星’,可我見的在搖光旁邊,它昨晚亮了一下,今天就沒了。《甘石星經》說輔星‘明則輔臣強’,它消失了,是不是意味著……輔臣有難?”
尹虔看著木板上的記錄,又看了看兒子認真的臉,忽然想起前日洛邑傳來的消息。他沉吟片刻,緩緩道:“前日洛邑送來文書,說太宰因‘結黨營私’被罷官了,貶去了南方的蠻荒之地。或許……真應了這星象。”
太宰是周天子的輔臣,位高權重,可不正是“輔星”的象征?尹喜站在父親身旁,望著窗外漸漸亮起來的天空,忽然明白,這星辰的轉動從不是孤立的。鬥柄指向的不僅是四季,更是人間的更迭;輔星的明暗不僅是星的消長,更是朝堂的晴雨。就像《夏小正》裡唱的“紫微垣內是天宮,太微五帝坐其中”,天上的星官對應著人間的官職,星辰的異動,從來都與世事緊緊相連。
那晚的風從關樓吹過,帶著秋夜的涼意,穿過窗欞拂在尹喜臉上,卻讓他的心像被點燃的燈,亮堂了許多。他忽然想去看看洛邑的星空,看看紫微垣是否真的像《夏小正》裡寫的那樣“左右執法是其官,皆在紫宮門外立”,看看太微垣的五帝座是否真的能映照君王的德行。
回到自己的房間,尹喜將木板小心翼翼地收進木盒裡,與那些畫滿星圖的帛布放在一起。他鋪開一張新的帛布,借著晨光默寫《夏小正》的北鬥篇,字跡比從前工整了許多:“北鬥七星七星明,第一主帝名樞精,第二第三璿璣星,第四名權第五衡,第六開陽第七搖光……”
寫到“輔星”二字時,他忽然停住了筆。窗外,老槐樹的葉子又落了幾片,像是在為消失的輔星歎息。尹喜望著遠方的天際,那裡的星星已經看不見了,可他知道,它們依舊在運行,像一群沉默的信使,將天地的秘密寫在夜空裡,等待著能看懂的人去解讀。
而他,願意做那個耐心的讀者,用一生的時間去讀懂這星辰的語言,讀懂這藏在鬥轉星移裡的天地玄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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