尹喜十二歲這年的深秋,函穀關的風裹著沙礫,像無數把小刀子刮過城牆。關樓的旗幟被吹得獵獵作響,旗角磨出了毛邊,露出裡麵泛黃的襯布。也就是在這樣一個風沙漫天的午後,關外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,緊接著是士兵的喝問,夾雜著女人的哭泣和孩子的啼叫——一隊流民,正沿著關道緩緩走來。
他們是從西邊的秦國逃來的。領頭的是個瘸腿的漢子,褲腳卷到膝蓋,露出小腿上一道猙獰的傷疤,據說那是被秦兵的長矛劃開的。他身後跟著三十多號人,有白發蒼蒼的老人,有抱著孩子的婦人,還有麵黃肌瘦的少年,一個個衣衫襤褸,補丁摞著補丁,有的甚至光著腳,在布滿碎石的關道上留下帶血的腳印。
尹虔得到消息時,正在書房核對糧草賬目。聽到士兵回報“秦地流民求入關”,他放下手中的竹簡,眉頭微微蹙起。秦國這幾年仗打得凶,先是奪了河西之地,又在渭水沿岸征兵擴軍,百姓流離失所是常事,隻是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逃到函穀關來。
“讓他們在關外暫歇,”尹虔對管家說,“去庫房領些糙米和舊衣,搭幾間棚屋,彆讓他們凍著餓著。”
尹喜跟著父親走出府門時,流民們已經在關外的空地上坐了下來。風卷著沙塵,打在他們臉上,沒人伸手去擋,仿佛早已麻木。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解開衣襟喂奶,乾癟的乳房裡擠不出幾滴奶水,孩子餓得哇哇大哭,哭聲像貓爪一樣撓著人的耳朵。不遠處,幾個孩子蹲在地上,盯著士兵分發的糙米,眼睛亮得像餓狼。
尹喜的目光落在一個老婆婆身上。她蜷縮在一棵枯樹下,懷裡抱著個小小的身影,用破布裹得嚴嚴實實。老婆婆的頭發全白了,粘在汗津津的臉上,嘴唇乾裂得像樹皮,卻一直用粗糙的手輕輕拍著懷裡的孩子,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歌謠。
“她懷裡的孩子……”尹喜拉了拉父親的衣袖,聲音有些發顫。
尹虔歎了口氣,沒說話,隻是朝老婆婆走了過去。尹喜跟在後麵,才發現那孩子的身子早已僵硬,小臉蠟黃,眼睛緊閉著,顯然已經沒了氣息。老婆婆感覺到有人靠近,抬起頭,渾濁的眼睛裡沒有淚,隻是死死盯著尹虔,突然“哇”地一聲哭了出來:“官爺……我的孫兒……他才三歲啊……一路走過來,沒喝過一口熱水……”
那哭聲撕心裂肺,像一把生鏽的錐子,狠狠紮在人心裡。周圍的流民也跟著哭了起來,男人的嗚咽,女人的啜泣,孩子的哭喊,混著風聲,在關下彌漫開來,聽得人鼻子發酸。
尹喜的手緊緊攥著衣角,指節發白。他看著那些流民,看著老婆婆懷裡冰冷的孩子,看著孩子們渴求食物的眼神,心裡像堵了塊沉甸甸的石頭,喘不過氣來。他想起自己錦衣玉食的日子,想起案上永遠溫熱的米粥,想起母親為他縫製的軟襖,忽然覺得喉嚨發緊。
“爹,他們為什麼要打仗?”他轉過頭,看著尹虔,眼睛裡蒙著一層水汽。
尹虔望著關外連綿的沙丘,那裡曾是秦國與晉國的戰場,如今又成了秦兵擴張的前線。他沉默了很久,才緩緩道:“為了土地,為了權力。君王想把版圖擴得再大些,大夫想把爵位升得再高些,可受苦的,永遠是這些百姓。”
那天晚上,尹喜沒有去關樓觀星。
往常這個時候,他本該背著星圖木板,踩著月光爬上關樓,看紫微垣在北方閃爍,看鬥牛二宿在銀河邊依偎。可今天,他隻是坐在庭院裡的石凳上,看著老槐樹的葉子一片片落下。秋風掃過,枯葉打著旋兒飄下來,落在他的腳邊,像一封封寫滿悲涼的信。
廊下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,光影在地上忽明忽暗,映得他的影子也跟著顫抖。他想起孔先生說的“星象主世事”,想起《甘石星經》裡“熒惑守心,主大凶”的記載,想起去年冬天觀測到的太白晝現——那顆金星在白日裡異常明亮,當時他就覺得心驚,果不其然,開春後秦國就大舉進攻韓地,殺了上萬人。
可那些星辰明明能預示兵戈,為何不能阻止這人間的苦難?
他想起流民中那個瘸腿的漢子,說他們村裡的壯丁全被抓去當兵,回來的隻有三個,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;想起那個喂奶的婦人,丈夫在戰場上死了,她帶著兩個孩子逃出來,小女兒在路上餓死了;想起那個死去的三歲孩童,到死都沒嘗過一口甜水。
這些,難道都是星辰早就注定的嗎?
“星象能知吉凶,卻不能改吉凶嗎?”尹喜對著夜空喃喃自語,聲音輕得像歎息。天上的星辰依舊閃爍,北鬥的鬥柄指向北方,預示著寒冬將至,可它們看起來那麼遙遠,那麼冷漠,仿佛隻是一群旁觀者,看著人間的悲歡離合,無動於衷。
恰在此時,夜空劃過一顆流星。
那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,像一把燃燒的掃帚,從東方天際劃過,轉瞬即逝,快得讓人來不及許願。尹喜猛地站起身,盯著流星消失的方向,忽然想起孔先生臨走時留下的那句話:“天道有常,不為堯存,不為桀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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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道是有規律的,不會因為明君而改變,也不會因為暴君而消亡。星辰的運行,四季的更迭,本就是無情的規律。可人之為人,不就是要在這無情的規律中,尋一份有情的堅守嗎?
堯帝時,洪水滔天,大禹沒有怨天尤人,而是疏通河道,救萬民於水火;商湯時,大旱七年,湯王親自祈雨,以己為祭,感動上蒼。他們不也懂得天道無常嗎?可他們沒有屈服,而是用自己的行動去對抗苦難。
尹喜的心跳忽然快了起來。他轉身跑向書房,腳步踩在落葉上,發出“沙沙”的聲響,像在追趕什麼。
書房裡還亮著燈,尹虔剛處理完公文,正在整理《甘石星經》的竹簡。見兒子闖進來,他有些驚訝:“這麼晚了,怎麼還沒睡?”
尹喜沒說話,徑直走到案前,鋪開一張新的帛布,研了墨,拿起毛筆。他的手還有些抖,墨汁滴在帛布上,暈開一個小小的黑點,像一顆隕落的星。
他深吸一口氣,提筆在帛布上寫下兩個字。
那字寫得不算工整,筆畫間還帶著孩童的稚嫩,卻一筆一劃,格外用力,墨色透過帛布,在下麵的竹簡上都留下了痕跡。
——“澄懷”。
尹虔湊過去看,見是這兩個字,眼中閃過一絲疑惑,卻沒有打擾他。
尹喜放下筆,看著帛布上的字,像是在對父親說,又像是在對自己說:“澄懷,便是澄澈心懷,不被世俗的紛爭擾亂;便是明辨是非,在星象的指引下,做該做的事。”
他想起那些流民的臉,想起老婆婆的哭聲,聲音漸漸堅定:“若將來能守一方關隘,我便借星象預知災禍,提前防備,讓百姓少受流離之苦;若能見君王,我便借星象勸諫,讓他少興戰事,多施仁政。哪怕隻能做一點小事,也好過眼睜睜看著苦難發生。”
尹虔看著兒子,忽然覺得他長大了。這個總愛對著星空發呆的孩子,不再隻是沉迷於星辰的奧秘,而是開始懂得,那些星象不僅是天地的符號,更是蒼生的福祉。他伸手摸了摸尹喜的頭,掌心能感受到兒子發絲裡的涼意,卻也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決心。
“好,”尹虔輕聲說,“爹信你。”
那晚的月光格外柔和,像一層薄紗,透過窗欞灑在書房裡,照在“澄懷”二字上,像是為這兩個字鍍上了一層銀輝。帛布的邊緣被風吹得輕輕晃動,那兩個字在月光下仿佛活了過來,散發著淡淡的光芒。
尹喜坐在案前,看著窗外的星空。北鬥七星依舊高懸,可在他眼中,那些星辰不再是冷漠的旁觀者。它們是路標,指引著他該走的方向;是鏡子,映照出他該守的初心。
他知道,前路定有荊棘。朝堂的紛爭,權力的誘惑,世事的無常,都會像風沙一樣,試圖模糊他的視線,擾亂他的心懷。可隻要這顆心能像今夜的月光一樣澄澈,像天上的星辰一樣恒定,便不會迷失方向。
夜漸漸深了,書房裡的燈還亮著。尹喜將寫著“澄懷”的帛布小心地卷起來,放進裝星圖的木盒裡。木盒裡的竹簡和帛布發出輕微的摩擦聲,像是在為這個十二歲少年的立誌,輕輕喝彩。
窗外的老槐樹又落下幾片葉子,可枝頭已經有小小的芽苞在孕育。或許,苦難總會過去,就像寒冬之後必有春天,而他要做的,便是帶著這份“澄懷”之心,在星辰的指引下,靜靜等待春暖花開的時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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