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時的星露落在觀星台的紫石上,凝成細小的冰晶,被紫氣一熏,又化作半透明的水珠。尹喜捧著那卷祖父批注的《五典》,站在老子暫住的客房廊下,指尖反複摩挲著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的竹簡,竹片邊緣已被磨得發亮,露出裡麵淺黃的竹心,像極了他此刻翻湧不止的心緒。
廊外的老鬆被夜風吹得輕晃,枝椏投在窗紙上的影子,恰好是“北鬥七星”的形狀——天樞、天璿、天璣、天權四顆星組成的鬥魁對著窗欞,玉衡、開陽、搖光組成的鬥柄指向觀星台,與《夏小正》“鬥柄東指,天下皆春”的星象嚴絲合縫。尹喜深吸一口氣,廊下的紫氣帶著鬆針的清苦,鑽進鼻腔時,竟讓他想起幼時祖父教他辨認星象的日子,那時總以為“道”是藏在星圖背後的玄機,需得踏遍名山大川才能尋見,直到老子駕青牛而來,才知“道”或許就藏在關樓的晨霧裡,在百姓的笑語中,在自己日日撫摸的關防文書上。
“先生。”他輕輕叩響木門,指節撞在門板上的聲響,與觀星台漏刻的“滴答”聲恰好相合。門內傳來老子溫和的回應:“進來吧,星露快沾濕你的袍角了。”
客房內的油燈正亮著,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桌麵上,與嵌在楠木桌裡的紫石銀河相映,倒像添了幾顆新的星子。老子正坐在竹榻上翻閱尹喜的《星象劄記》,指尖停在“畢宿貫紫氣”的記載旁,那裡畫著幅小圖,畢宿的八顆星被紫氣纏繞,像串掛在天幕上的紫珠。“你這劄記,倒比欽天監的更實在。”老子抬眼時,瞳孔裡的星象輕輕流轉,玄武七宿的龜蛇輪廓清晰可見,“畢宿主‘邊兵’,你卻注‘紫氣裹畢,主和解’,這便是跳出了星經的窠臼,用心得很。”
尹喜躬身行禮,將《五典》放在桌上,竹簡與桌麵相觸的輕響,驚得油燈的光暈顫了顫。“晚輩昨夜觀星,見‘天廚星’的光芒與關樓的炊煙相融,忽然想起先生說的‘治大國若烹小鮮’,”他聲音裡帶著抑製不住的懇切,目光落在老子腰間的葫蘆上,那葫蘆口飄出的紫氣,正與桌案上的紫石銀河連成一線,“晚輩愚鈍,守關三載,才知這函穀關不是堵牆,是‘道’的門;這關令不是官職,是‘道’的階。隻是……晚輩仍想追隨先生,親見‘道’的真容。”
老子將劄記合上,封麵的“觀星”二字在燈光下泛著淡淡的紫。“你看這油燈,”他指著燈芯,“火焰往上躥,不是因為它知道‘上’,是因為‘道’在它裡頭。若把它挪到風裡,它會晃;若把它罩上燈罩,它會穩。‘道’也是如此,可說出來的,便像被燈罩罩住的火,雖穩,卻失了自在。”他指尖在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的竹簡上輕輕一點,“這便是為何我說‘道可道,非常道’——能說清的,都不是那自在流淌的本真。”
尹喜望著燈芯的火焰,忽然想起《甘石星經·火宿篇》“火性炎上,隨道而行,不滯於形”的記載。是啊,火焰從不會問“為何要向上”,隻是自然而然地舒展,正如紫氣從不會問“為何要西流”,隻是順著“道”的軌跡蔓延。他膝頭一軟,竟直挺挺跪了下去,膝蓋撞在青石板上的聲響,讓窗外的青牛輕輕“哞”了一聲。
“晚輩願棄俗務,”他額頭抵著冰涼的地麵,能感受到石板下星紋的脈絡,那是按“紫微垣”方位鋪設的,“將關令之位讓與張誠,他熟悉關務,且心性沉穩。晚輩隻求隨先生西去,哪怕是牽馬墜鐙,能日日聽先生論道,便此生無憾。”
老子並未起身相扶,隻是將油燈往桌邊挪了挪,光暈恰好照亮尹喜肩頭的星紋——那是按“天關星”繡的,此刻正被紫氣染成深紫。“你看這觀星台的紫石,”他聲音裡帶著鬆濤般的沉穩,“它在這兒立了百年,風吹日曬,從沒想過要挪去終南山,可它映過的星象,比誰都多;它接住的紫氣,比誰都純。你守這函穀關,就像這紫石立在觀星台,看似不動,實則早已與‘道’相融。”
尹喜的指尖摳進石板的縫隙裡,那裡嵌著些細碎的星砂,是多年觀星時從銅盤上磨落的。“可晚輩總覺得,”他聲音帶著些微哽咽,“守關是‘見道’,隨先生西行才是‘求道’,就像‘角宿’為天關,總得穿過它,才能見著蒼龍七宿的全貌。”
“你錯了。”老子終於站起身,青布袍掃過竹榻的聲響,驚得油燈的光暈又顫了顫,“角宿是天關,可蒼龍七宿的每一顆星,都藏著‘道’的影子。你看‘心宿’,主‘明堂’,百姓的柴米油鹽便是明堂;你看‘尾宿’,主‘後宮’,尋常人家的妻女和睦便是後宮。守關時見的,與西行時見的,原是同一個‘道’,隻是換了件衣裳。”
他走到窗邊,推開木格窗,夜氣裹挾著紫氣湧進來,帶著觀星台銅鶴的清冽。窗外的老鬆枝椏在風中輕搖,鬥柄的影子恰好落在尹喜的背上,像隻無形的手在輕輕拍他。“你看那‘天關星’,”老子指著東方的角宿,左角的星光格外明亮,“它立在蒼龍七宿的最前端,從沒想過要離開本位,可誰又能說它離‘道’遠了?它守著天門,讓該進的進,該出的出,這本身就是修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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尹喜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,角宿的星光穿過窗欞,在地上投下兩道交叉的光痕,恰似關樓的門閂。《夏小正》“左角右角兩相對,中有平道上天田”的句子突然在腦海中清晰起來——原來“平道”不在遠方,就在這關樓的晨開暮閉裡;“天田”不在天邊,就在關內百姓耕種的田壟上。他忽然想起昨日處理的商事糾紛,兩個商販為了攤位爭執不休,他沒按律條處罰,隻是讓他們換著擺攤三日,結果兩人竟成了朋友,今日還一起送來新摘的菜蔬。那時隻當是僥幸,此刻才明白,這便是“守關亦是修道”的真意,用一顆公心化解矛盾,與用一顆誠心追隨聖人,原是殊途同歸。
“可晚輩還是想……”尹喜還想再說,卻被老子抬手止住。
“張誠雖沉穩,卻少了點‘觀星’的眼。”老子指著劄記上“熒惑守心”的記載,尹喜在旁邊注了“需查吏治”,字跡力透紙背,“你看這批注,張誠隻會按《甘石星經》說‘主災異’,而你能看見‘災異’背後的人心,這便是你守關的意義。若你走了,誰來解讀這星象裡的‘道’?”
紫氣從窗縫裡鑽進來,在地麵彙成細小的溪流,順著星紋的脈絡往尹喜腳邊流。他低頭看著那道紫溪,忽然發現溪水裡映出的星象,竟是“天關星”與自己的影子重疊在一起。《甘石星經·天關篇》說“天關星明,則關令得人”,原來不是星象在預示人事,是人事在呼應星象,自己守關的誠心,早已讓“天關星”與“道”相通。
“晚輩明白了。”尹喜緩緩起身,膝蓋雖有些發麻,心裡卻像被紫氣浸過般透亮,“守關不是‘棄道’,是在‘體道’;處理俗務不是‘離道’,是在‘行道’。就像這油燈,火焰在燈罩裡看似受拘,實則每一分光都在照亮周遭,這便是它的‘道’。”
老子笑了,眼角的皺紋裡盛著星子般的光。“你看桌上的紫石,”他指著那塊天然銀河,“它嵌在木桌裡,不能像流星那樣劃破天際,可它映出的星象,卻比流星更長久。你守這函穀關,就做這塊紫石吧,讓往來的人,都能從你身上,看見‘道’的影子。”
尹喜躬身行禮時,油燈的火星又爆了一下,這次落在紫石銀河的“牽牛星”位置,像添了顆新的星辰。他捧著《五典》退出客房,廊下的紫氣已漫過腳踝,帶著老鬆的清香,讓他想起老子方才的話——原來“道”從不是遠在天邊的幻影,它藏在關樓的晨霧裡,在星象的流轉中,在自己守關的每一個晨昏裡,隻要心誠,便是與“道”同行。
回到自己的書房時,天邊已泛起魚肚白,角宿的星光漸漸淡去,而“天關星”的光芒卻愈發清晰。尹喜鋪開竹簡,提筆寫下新的劄記:“守關即修道,關在則道在,心誠則道顯。”筆尖落下的瞬間,窗外的紫氣恰好漫過窗欞,在竹簡上投下淡淡的紫暈,像給這行字,蓋了個無形的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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