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分的晨曦帶著霜露的清輝,漫過函穀關的醫帳。最後一座棚屋前,宋平正用布巾擦拭著木牌上的名字——那是關城最後一位重症患者的姓名,此刻墨跡已被晨露洇得發淡,像即將褪去的陰霾。尹喜站在觀星台的望筒後,目光牢牢鎖定著天市垣旁的"司命星",那顆主掌生死的星官,光芒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盛,銀白中透著溫潤的玉色,像被晨露洗過的明珠。
按《甘石星經·司命篇》"司命星明,主生死有序,災厄自退",這顆星已黯淡了整整三月,從柳宿示警時的蒙塵,到天江滌穢時的微亮,直至今日,才終於恢複了應有的清亮。尹喜轉動望筒,鏡筒裡的星象愈發清晰:司命星的光暈邊緣泛著淡淡的紫氣,與旁邊的"司祿司危"二星形成穩定的三角,像三位各司其職的星官,終於重新站定了崗位。
"關令,陳老丈醒了!"醫帳方向傳來老醫工的呼喊,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哽咽。尹喜放下望筒,隻見老醫工背著藥箱奔過來,藥箱上的銅鎖叮當作響,他手裡攥著塊染血的布巾——那是用來擦拭患者嘴角穢物的,此刻卻被緊緊捏在手裡,像攥著重生的憑證。"剛喂了半盞米湯,他竟能自己咽了!脈也穩了,跟司命星的光一樣,一下是一下的!"
尹喜跟著老醫工走進棚屋,陳老丈正靠在床頭,臉色雖仍蒼白,眼裡卻有了神采。見尹喜進來,他枯瘦的手微微抬起,指節因長期臥病而變形,卻仍努力做出叩拜的姿勢。"關令......老丈我......"他聲音沙啞,像被砂紙磨過,"昨夜夢見個穿白袍的官兒,手裡拿著冊子,說"司命星亮了,你該回去了"......"
老醫工在旁補充:"陳老丈是疫中最沉的病例,高燒四十日不退,脈都快摸不著了。昨夜司命星剛亮,他的燒就退了半度,今早竟能說話了——這哪是藥的功勞,是星官顯靈啊!"他翻開脈案,上麵的記錄從"脈微欲絕"改成了"脈緩有力",墨跡還帶著新乾的潮氣。
尹喜望向窗外,司命星的光芒已穿透晨霧,落在棚屋的床榻上,在陳老丈的被褥上投下淡淡的光斑。《甘石星經·司命秘注》裡"司命非獨主死,更主生,其光盛處,必有生機"的字句,此刻在心頭化作暖流。他忽然想起這場疫病中逝去的人,他們的名字都被宋平記在另冊,此刻想來,或許司命星的黯淡,正是為了收容那些魂魄,待生死秩序重歸,才肯重新亮起來。
"宋平,"尹喜走出棚屋,對候在帳外的文書道,"把獄訟冊取來,該給這場疫病畫個句號了。"
宋平捧著厚重的冊頁走來,封皮上寫著"庚子年疫事獄訟錄",邊角已被翻得卷起。他翻開最後一頁,那裡還留著空白,是特意為最後一位患者留的。"關令,從驚蟄首例發病,到秋分最後一例脫險,整整一百八十日。"他指尖劃過冊頁上的記錄,"醫工殉職三人,關卒殉職五人,百姓病逝二十七人,痊愈者三百四十六人......"
尹喜接過冊子,目光落在"痊愈者"後的數字上,忽然想起《夏小正》裡唱司命星的句子:"司命二星在掖門,主壽夭與招魂......"原來這顆星的"招魂",不僅是招回逝去的魂,更是招回生者的魂——讓惶恐的魂安定,讓絕望的魂重生,讓離散的魂重聚。
"在末尾添一行注。"尹喜指著空白處,"就寫"疫如疾風,起於青萍,終於天地之道。《道德經》曰"飄風不終朝",信然。守道則寧,違道則亂,此疫之訓也。""
宋平提筆蘸墨,筆尖在紙上懸了片刻,忽然問:"關令,這"道"究竟是什麼?是司命星的光,還是我們熬的藥?"
尹喜望向司命星的方向,晨光中,那顆星的光芒已與日同輝。"是星,也是藥,更是人心。"他緩緩道,"司命星的光是天道,藥是人道,人心是連接天人的橋。就像陳老丈,他能活下來,既是司命星的指引,也是醫工的堅持,更是他自己不想放棄的念頭——這三者合在一起,便是"道"。"
宋平似懂非懂,卻還是認真寫下注腳。墨跡在紙上暈開,與冊頁上其他的記錄融為一體,像司命星的光融入了紫氣。
消息傳遍關城時,百姓們自發聚到觀星台下,有人捧著新收的秋糧,有人提著剛釀的米酒,還有孩童舉著自己畫的司命星圖。王伯帶著糧倉的夥計,抬來一壇封存的老酒,說這是去年豐收時埋的,就等疫病結束開封。
"關令,該祭星了。"老醫工捧著艾草走來,艾草上還沾著晨露,"司命星護佑我們闖過這關,得讓它聞聞關城的新米香。"
尹喜沒有阻止。百姓們在觀星台下設起香案,秋糧、米酒、艾草擺在案上,香煙嫋嫋中,有人唱起《夏小正》,調子從司命星一直唱到紫微垣,像在給天地彙報這場疫病的終局。陳老丈被家人用擔架抬來,他掙紮著坐起身,對著司命星的方向深深一拜,淚水混著笑意在臉上流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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尹喜站在香案旁,望著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叩拜,忽然明白司命星為何要"生死有序"——不是刻板的規矩,是讓生者懂得珍惜,讓逝者得到安寧,讓活著的人帶著逝者的份,好好活下去。就像這秋分的日與夜均分,生死也該各安其分,才能讓天地的氣息順暢流轉。
午後,醫工們開始拆除最後一座棚屋,青竹幡被小心地卷起來,要送到觀星台的庫房封存。宋平抱著獄訟冊,在每個曾住過患者的床榻前駐足片刻,像在與過去的日子告彆。尹喜走到陳老丈的床榻邊,見褥子上還留著司命星的光斑,伸手摸去,暖意從指尖一直傳到心裡。
暮色降臨時,司命星的光芒在夕陽中顯得格外柔和。尹喜登上觀星台,將《紫氣星象錄》攤開在石案上,寫下:
"秋分日,司命星複明,光芒盛於往昔。關城最後一例重症脫險,疫事終。《甘石星經》"司命明則生死有序",驗之。百日疫病,如飄風過穀,雖摧折草木,終歸於寧。蓋因天道有常,司命有規,人若順之,雖危可安。此星此疫,皆示世人:生者當惜生,死者當安死,守此序者,天地佑之。"
寫完,他合上竹簡,遠處傳來關城的鐘鼓聲——那是關閉了百日的城門重新開啟的信號,雄渾的鐘聲在山穀間回蕩,像在回應司命星的光芒。百姓們湧向城門,要去關外的田野看看,孩子們的笑聲比鐘聲更亮,像一串串被風吹響的銀鈴。
尹喜知道,司命星的光芒會一直亮下去,就像這場疫病留下的教訓,會刻在關城的土地上。生與死,從來不是對立的兩端,而是司命星軌的首尾,首尾相接,才成了完整的循環。就像這秋分,黑夜與白晝均分,卻都向著各自的方向延伸——黑夜孕育安寧,白晝催生希望,如此,天地才生生不息。
夜露打濕了觀星台的石案,司命星的光芒在案上投下清晰的星影。尹喜輕輕撫摸著那道影子,忽然覺得這顆星離人間很近,近得能聽見它的呼吸,就像每個經曆過疫病的人,胸口跳動的聲音——那是生的聲音,是司命星最想聽到的回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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