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絲終於稀疏下來,像被抽儘了力氣的絲線,斜斜地掛在函穀關的天空。風裹著水汽掠過觀星台的銅鈴,"叮鈴"聲裡帶著潮氣,尹喜站在漏刻儀旁,指尖拂過銅壺外側的刻度。壺身已被連日的雨水浸得發潮,木紋裡凝著細密的水珠,倒映著天幕上那顆忽明忽暗的星子——那是漏刻星,此刻正懸在天市垣的邊緣,星芒每刻鐘明暗交替一次,像誰在雲端執掌著漏壺,將光陰滴成了水。
《夏小正》裡"漏刻二星如壺箭,主司辰刻定陰陽"的唱詞,在此刻有了具象的模樣。尹喜舉起青銅望筒,鏡中星象愈發清晰:漏刻一星偏暖黃,像剛熔的金,每亮一刻,便對應地麵一個時辰的流轉;漏刻二星泛著冷白,似淬的銀,每暗一次,恰合夜間積水退去的寸數。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,父親也是這樣舉著望筒,指著這兩顆星說:"天地自有計時器,水漲水落、日升月沉,都藏在星子的呼吸裡。"
"先生,雨快停了!"李信踩著水窪跑來,褲腳卷到膝蓋,露出的小腿沾著泥點,手裡的星圖被風吹得嘩嘩響,邊角都磨出了毛邊,"東閘外的積水快漫到街簷了,再不開閘,怕是要淹了藥鋪的藥材庫!"
尹喜放下望筒,指尖叩擊著漏刻儀的銅座,發出"篤篤"的輕響。銅壺裡的箭尺正緩緩下沉,竹製的刻度被水浸得發綠,卻仍精準地指向"巳時三刻"。"急什麼?"他翻開案上的《夏小正》,泛黃的紙頁上有父親批注的蠅頭小楷,"漏刻正時則水勢定"——墨跡被歲月浸得發褐,卻字字清晰,"你看漏刻星的明暗間隔,昨夜是兩刻一換,現在變成一刻一換,說明水勢正在收束,但根腳還沒穩。"
他讓人搬來張案幾,案腿在積水裡陷下半寸。尹喜俯身鋪開關城水係圖,羊皮紙吸了潮氣,邊角微微卷起。圖上用紅筆標出的積水區,像塊浸了水的棉絮,從東市的藥鋪蔓延到西市的糧棧,而漏刻星的軌跡投影在圖上,恰好與三條主要排水渠的走向重合。"看到沒?"尹喜用狼毫筆沿著星軌畫了道弧線,筆尖在潮濕的紙上暈開小小的墨花,"漏刻一星最亮時,對應東閘;漏刻二星最暗時,對應西閘。等這兩顆星明暗交替三次,水勢的"氣"才算順了,那時開閘才穩妥。"
李信望著圖上蜿蜒的墨線,忽然想起上月暴雨,自己貿然開閘導致西閘潰堤的事——那時水浪卷著泥沙衝垮了半條街,父親就是這樣舉著望筒,在觀星台站了整夜,漏刻儀的滴水聲成了最響的背景音。他喉結動了動,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,隻默默收起星圖,轉身往閘口走去:"我去告訴民夫們,再等等。"
天近午時,雨徹底停了。雲層裂開道口子,陽光斜斜地潑下來,在積水區的水麵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。民夫們扛著撬棍聚在東西兩閘旁,褲腳都在淌水。東閘的張老栓蹲在閘門前,用手指蘸著水在青石板上畫圈,圈兒越畫越圓:"尹先生說等星星的信,咱就再等等。"他掌心的老繭磨得石板沙沙響,"去年我家麥子該收割時,漏刻星連亮了三日,果然天朗氣清,顆粒歸倉。"
旁邊有人笑:"栓伯,您這是把星星當神仙拜呢?"
張老栓抬頭望了眼天,眯起的眼睛裡映著漏刻星的微光:"這不是拜,是信。老輩人說,星星比人實在,不會說假話。"他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,裡麵是塊麥餅,"來,墊墊肚子。"麥餅帶著穀物的清香,在潮濕的空氣裡格外誘人。
觀星台上,尹喜正盯著漏刻星的第三次明暗交替。漏刻一星的暖光漸漸漲到最盛,像盞懸在天邊的油燈,連空氣都仿佛被染成了淡金色。他忽然喊道:"開東閘!"聲音順著風滾下去,像塊石頭落進水裡,激起層層漣漪。
民夫們立刻撬動閘門,朽壞的木閘發出"嘎吱"的呻吟,像位年邁的老人在伸腰。渾濁的積水順著渠口湧出去,流速竟與漏刻儀的滴水聲同步——"嗒、嗒、嗒",每滴水下落,水麵就退後半寸,像被無形的手牽引著。李信舉著望筒跑上觀星台,鏡片上沾著水汽:"先生,東閘的水流每退一尺,漏刻一星就亮一分!"
尹喜沒回頭,目光仍鎖在漏刻星上。他想起父親說過,水有靈性,你急它更躁,你穩它才順。就像那年自己十歲,暴雨衝垮了後院的籬笆,父親不叫修,隻讓他看漏刻儀:"你看這水,滴得再急,也得順著箭尺的刻度走。"
半個時辰後,漏刻二星的冷光沉入最暗,像塊被收進鞘的銀劍。尹喜又喊:"開西閘!"西閘的積水像是等得急了,閘門剛打開一道縫,就"嘩"地衝了出去,在渠裡衝出條白色的水帶,泡沫翻湧著,與東閘的水流在護城河交彙,像兩條被星軌牽引的銀蛇,溫順地鑽進河道。
李信舉著望筒跑來,興奮得聲音發顫,望筒的銅圈磕在欄杆上,發出清脆的響:"先生!水退的速度和漏刻星的明暗節奏一模一樣!西閘每退一寸,漏刻二星就暗一絲,分毫不差!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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尹喜走到露台邊緣,望著關城的積水區一點點縮小。東市的青石板已露出大半,幾個孩童踩著水追逐,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著光,像撒了把碎鑽;西市的排水溝裡,水流帶著碎草屑奔湧,聲音清脆得像漏刻儀的報時。他忽然想起《甘石星經·漏刻秘注》裡的話:"漏刻星非主時,乃主序——水有進退之序,人有啟閉之序,序同則事順。"父親的批注在旁:"序者,非強定,乃順其性也。"
午後,張老栓帶著民夫在渠邊清理淤泥。鐵鍬插進泥裡,帶出的不僅有爛菜葉,還有去年冬天凍裂的陶罐碎片。見東閘的水流漸漸緩了,有個年輕民夫提議:"栓伯,再把閘門開大些?這樣能快些乾完回家。"
張老栓卻搖頭,指著天上的漏刻星:"你看那星亮得穩了,說明水退也該穩著來,急了容易衝垮渠岸。"他從懷裡掏出個粗布包,裡麵是用油紙裹著的乾糧,"先歇會兒,等漏刻星再暗一次,咱再調閘門。"
民夫們圍著乾糧坐下,有人指著漏刻星問:"栓伯,這星咋就知道水啥時候退?難不成真有神仙住著?"
張老栓剛要答話,卻見尹喜巡視過來,便笑著抬手:"尹先生來得正好,給孩子們講講?"
尹喜在泥地上坐下,褲腿立刻吸飽了水。他撿起塊碎石,在地上畫了個圓圈:"這不是神仙,是理。"碎石劃過濕泥,留下道清晰的痕,"就像人喘氣,一呼一吸有定數,水退水漲也有定數。你看這漏刻星,它亮一次暗一次,其實是在說:水要退了,彆急,一步一步來。"他指著東閘的水流,"你看現在的水,是不是比剛才緩了?因為漏刻星的亮暗間隔變長了,水在等咱們清理淤泥,等渠岸結實了,它才肯走得更快些。"
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仰頭問:"那星星咋知道咱在清理淤泥呀?"
尹喜笑了,指著小姑娘的辮子:"就像你娘知道你餓了要吃飯,不是因為你喊,是因為她看著你摸肚子呢。星星看著咱乾活,就像你娘看著你——它懂咱的心思,咱也得懂它的意思。"
日頭西斜時,漏刻星的明暗間隔又變回兩刻一次,像鐘擺般沉穩。尹喜讓人關閉半扇東閘:"水勢要穩了,留半扇閘就行。"民夫們照做,水流果然變得平緩,在渠裡淌出層均勻的水膜,像給渠底鋪了層銀箔,連碎草屑都順著水膜慢慢漂,不再衝撞渠壁。
暮色降臨時,關城的積水已退去大半。露出的青石板上,有孩童用樹枝畫著星星,說那是漏刻星的樣子。尹喜站在觀星台,看著漏刻星的光芒重新變得穩定,暖光與冷光交替有序,像在為這一日的排水畫上句點。
李信在《紫氣星象錄》上記下:
"雨歇,漏刻星明暗交替如鐘擺。依《夏小正》"漏刻正時則水勢定",按星光明暗定東、西閘啟閉時刻。水退速度與星變節奏絲合,終至積潦消弭。
蓋漏刻星者,天地之計時器也。水退有常速,星變有常序,人循其序而動,則無過不及。所謂"正時",非強定時刻,乃順天時、合水性,讓水按自己的節奏退去——這才是漏刻星教給世人的"序"。"
夜風帶著水汽的清涼,漏刻儀的滴水聲在觀星台回蕩,"嗒、嗒、嗒",像誰在輕聲數著光陰。尹喜最後望了眼漏刻星,那顆星的光芒已融入漸濃的夜色,卻像在心裡留下了道清晰的刻度。他知道,明日還要清理渠底的淤泥,修補衝垮的堤岸,還要去東市藥鋪看看受潮的藥材,去西市糧棧檢查漏雨的糧倉。
但隻要記得今日漏刻星的節奏,就知道凡事都有定數——急不得,慢不得。順著天地的節拍來,水會退,路會乾,受潮的藥材能晾曬,漏雨的糧倉能修補。日子也會像漏刻星的光芒,明暗交替間,自有安穩。
關城的燈火漸次亮起,橘黃色的光倒映在殘留的水窪裡,像天上的漏刻星落在了人間。張老栓扛著撬棍往家走,路過東閘時,見閘門半掩著,水流正緩緩淌出,像首溫柔的曲子。他忽然對著夜空念叨:"謝您老指引啊。"夜風吹過渠岸,帶著水流的清響,像漏刻星在輕輕應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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