處暑剛過,函穀關的田野已看不到半點綠色。原本該沉甸甸的穀穗早在二十日前就枯成了灰,風一吹,穗粒像碎木屑般簌簌往下掉,落在龜裂的田地上,揚起陣陣土霧。尹喜蹲在觀星台的露台上,指尖捏著粒乾癟的穀子,穀殼脆得一撚就碎,露出裡麵隻有指甲蓋大的米仁。
夜幕初垂時,他舉著望筒望向紫微垣東南,天稷五星正懸在那裡。這五顆主掌五穀豐歉的星,此刻光芒弱得像將熄的燭火,星芒短而鈍,像被旱氣抽乾了精氣,連排列的陣型都顯得蔫蔫的,失去了往日的規整。《夏小正》裡“天稷五星如五穀,旱則星芒減”的句子在舌尖打轉,尹喜忽然想起父親藏在《甘石星經》夾層裡的那張圖——圖上畫著天稷五星的七種光芒,最末一種便是這般萎頓,旁注著“星弱如萎,歲收減半,改種則存”。
“先生,南坡的黍子全枯了。”李信背著個空簍子從石階下上來,簍底還沾著幾粒秕穀,“張老栓家的地裂得能塞進拳頭,他蹲在田埂上哭了半晌,說這是天要絕人。”
尹喜放下望筒,將那粒碎穀扔進嘴裡,苦澀的味從舌尖漫到喉嚨。他指著天稷五星的方向:“你看那星,第一星主麥,第二星主黍,第三星主稷,第四星主稻,第五星主菽。如今五星齊弱,可細看第五星的芒腳,還有絲青氣,這是菽能活的兆頭。”
李信順著望筒望去,果然見天稷第五星的邊緣有縷極淡的青光,像枯木上抽出的新芽。“您是說……改種豆子?”他有些遲疑,“可現在已是處暑,豆子得清明下種,這時候種,能結莢嗎?”
“能。”尹喜從案頭翻出卷《泛勝之書》,書頁上用朱筆圈著“耐旱者,菽為上,秋播可收,雖晚不枯”,“我讓人去後山尋過,有種野綠豆,當地人叫‘救荒豆’,耐旱耐澇,四十日就能成熟。天稷第五星屬土,菽得土氣而活,錯不了。”
他讓人敲響了關城的銅鐘,鐘聲響得有些發悶,像被旱氣堵住了喉嚨。百姓們扛著鋤頭聚在觀星台腳下時,多數人臉上都帶著麻木的絕望。西坊的陳長老拄著根棗木拐杖,拐杖頭被磨得發亮,他望著遠處的赤地,聲音沙啞:“尹先生,彆費力氣了,這時候種啥都活不了,聽天由命吧。”
“天沒要絕人。”尹喜站在台口,手裡舉著張新繪的星圖,圖上天稷五星用金線標出,第五星特意用靛青描了圈,“《甘石星經·天稷篇》說‘天稷主歲收,星變則法變’。五星雖弱,第五星尚有生氣,對應豆類,改種救荒豆,四十日可收,雖不能滿倉,卻能保全家口。”
人群裡炸開了鍋。有人說這是瞎折騰,有人罵是拿百姓當試驗品,張老栓紅著眼擠到前麵,手裡攥著把枯黍:“尹先生,您要是騙俺,俺就把這把黍子撒在觀星台上,讓您天天看著!”
尹喜從懷裡掏出個布包,打開來,裡麵是些圓滾滾的黑豆,豆粒飽滿,帶著層油光。“這是從後山采的救荒豆,我讓人試過,埋在乾土裡三日就發了芽。”他抓起一把撒在地上,豆子落在石板上,發出清脆的響,“信我的,就跟我去選地;不信的,我也不勉強,隻是彆擋著彆人活命。”
張老栓盯著那些豆子看了半晌,突然將手裡的枯黍往地上一摔:“俺信!十年前大旱,就是您爹讓俺們種蕎麥活下來的,這次俺還信尹家的話!”
選地的事定在次日清晨。尹喜帶著百姓往東北坡去,那裡的土是褐紅色的,雖也乾裂,卻比南坡的沙土保水。他讓人按天稷第五星的軌跡畫線,每隔三尺挖個坑,坑底要埋層枯草,再澆半瓢水,等水滲透了才能下種。
“《泛勝之書》說‘種菽,必深其根,淺則枯’。”尹喜蹲在地裡示範,手指在坑底扒出個三寸深的小窩,“這救荒豆的根能紮到三尺深,能吸著地下的潮氣,你們看天稷第五星的芒,雖短卻深,就是在說這個理。”
太陽升到頭頂時,北坡已種了半畝地。李信提著水壺挨個送水,見有個年輕媳婦往坑裡多澆水,忙攔住她:“按先生說的,半瓢就夠,水多了反而爛根。”
那媳婦眼圈紅紅的:“俺怕它渴……”
尹喜走過來,指著天上的天稷五星:“你看那星,渴了會垂芒,澇了會散光。現在它的芒是直的,說明不渴不澇,咱按星的意思來,錯不了。”
接下來的日子,百姓們分片墾種,把僅存的水省下來澆豆子。張老栓發明了個法子,用葫蘆瓢在坑邊刨出淺溝,把水順著溝引到豆種旁,這樣水滲得慢,還能潤著周圍的土。他教給鄰居時,總說:“這是學天稷星,星芒垂得慢,水也得給得慢。”
第九日清晨,尹喜剛登上觀星台,就見李信舉著片綠芽往台上跑,芽尖還沾著露水。“先生!出芽了!”李信的聲音發顫,將那片豆瓣大小的綠芽捧到他麵前,“您看這根,已經紮下去半寸了!”
尹喜把芽湊到鼻尖聞了聞,有股清苦的土腥味。他望向天稷第五星,果然見那縷青光又亮了些,芒腳也長了半分。“按《甘石星經》的說法,芽出則星揚,再等三十日,就能收豆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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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旱情還在加劇。井裡的水每日都要淺下去半尺,百姓們舀水時得趴在井邊,用長杆吊著桶才能勉強打到水。有戶人家偷偷把澆豆子的水省下來給孩子喝,結果豆苗枯了半壟,男人急得要上吊,還是張老栓分了他半瓢水,才把剩下的苗救過來。
“豆子活了,人才能活。”張老栓蹲在那戶人家的地裡,用手指給枯苗培土,“天稷星看著呢,你對它儘心,它就對咱儘心。”
第三十日傍晚,天邊突然滾過陣雷聲。百姓們都跑到院子裡仰著頭,可雲團過了半個時辰,隻掉了幾滴像眼淚似的雨,打在地上連個濕痕都留不下。尹喜卻在觀星台上笑了——天稷第五星的光芒此刻亮得像顆青玉,星芒舒展如豆莢,《甘石星經》裡“星芒如莢,收成就至”的話果然應驗。
三日後,救荒豆的藤蔓上掛滿了小指大的豆莢,豆莢雖小,卻鼓鼓的,透著飽滿的青氣。百姓們挎著籃子下地摘豆時,有人忍不住把豆莢往嘴裡塞,生豆子的腥甜味在舌尖散開,竟吃出了眼淚。
張老栓摘得最歡,籃子滿了就倒在布上,布鋪在乾裂的地上,像塊綠色的補丁。“俺數了,這半畝地能收兩鬥豆!”他捧著把豆莢往尹喜麵前送,豆莢上的絨毛沾了他滿手,“夠俺家三口吃到秋收,到時候再種冬麥,日子能過!”
尹喜站在田埂上,望著北坡連片的綠,風一吹,豆葉嘩嘩響,像無數隻小手在鼓掌。夜幕降臨時,他舉著望筒看天稷五星,第五星的光芒已與其他四星拉開了距離,像串珠子裡最亮的那顆。
李信在《紫氣星象錄》上寫下:
“天稷五星光弱如萎,依《夏小正》‘旱則星芒減’及《甘石星經》‘天稷主歲收’之說,觀第五星尚有生氣,令百姓改種耐旱菽類。
處暑下種,四十日收,得豆三百石。雖不足常年之半,然無一家絕收。
星象所示,非定數,乃變數。天稷星弱,是示舊種難存;第五星有青氣,是示新種可活。人若執於舊法,必遭其困;順星而變,雖歉收亦能存。
嘗見老農摘豆時泣,問之,曰:‘原以為天要絕人,誰知星裡藏著活路。’實則,星不藏活路,是人在絕境裡,肯抬頭看星,肯低頭改轍。天稷垂芒,非垂憐憫,是垂指引,如農人之杖,雖不能代耕,卻能指方向。”
寫完時,窗外傳來百姓們炒豆子的香,焦脆的味混著晚風飄進觀星台,與天稷星的微光纏在一起,像給這旱季的夜空,係上了條溫暖的繩。尹喜知道,明年開春還得防著旱,可隻要天稷星還在,隻要人肯跟著星象的指引走,日子就總能往下過——就像那救荒豆,在最乾的土裡,也能紮下根,結出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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