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剛蒙蒙亮,窗紙還浸在青灰色的晨光裡,尹喜就被一陣沉悶的轟鳴驚醒。不是夏日常見的雷暴那種撕裂天幕的炸響,倒像有百麵巨鼓在雲層深處齊齊滾動,悶悶的,帶著股蓄勢待發的勁兒,從西北天際一路壓過來,震得窗欞都嗡嗡發顫。他披衣起身,赤著腳踩在微涼的磚地上,摸到窗邊推開條縫——東方的魚肚白剛漫過邙山的輪廓,西北天際卻已聚起暗紫色的雲團,像被打翻的靛藍染缸,層層疊疊堆到頭頂,雲縫裡偶爾竄出一絲銀亮的光,快得像掠過眼梢的箭,轉瞬就隱進雲層裡。
“是雷電星動了。”尹喜伸手扶住窗台上被風吹得搖晃的測星儀,黃銅的支架上凝著層薄露,指尖觸到冰涼的銅架,忽然想起《夏小正》裡的句子,“雷電星潛則雨將萌……潛而有鳴,是雨氣在雲裡攢勁兒呢。”他轉身取過掛在牆上的麻布外衣,胡亂往身上一套,腰帶都沒係緊就往樓下跑,木樓梯被踩得咚咚響。
“李信!李信!”尹喜站在院心喊,聲音穿過晨霧,驚起簷下棲息的幾隻麻雀,撲棱棱飛進雲裡。西廂房的門“吱呀”一聲開了,李信抱著捆竹簡奔出來,懷裡還揣著個發燙的銅爐,爐口冒出的艾草煙順著領口鑽出來,在他鼻尖繞了個圈。“先生,這雷聲聽得人心裡發慌,”李信把竹簡往石桌上一攤,竹片在風裡嘩嘩響,“是要下冰雹嗎?前兒個張老栓說他見著螞蟻搬家,黑壓壓的一片往高處爬,還有村西頭的蛇,大白天就從石縫裡鑽出來,順著樹乾往上纏,莫不是……”
“不是災,是喜。”尹喜按住翻飛的竹簡,手指點在其中一片刻滿星圖的竹片上,那裡用朱砂畫著六顆連成折線的星,像串掛在天幕上的銅鈴。“你看這雷電六星,屬震卦,潛於室壁二星之側,隱而有鳴時,便是‘驚蟄’的信兒。《夏小正》裡怎麼說的?‘雷電六星近營室,震起萬物萌動始’——這雷是喚莊稼醒呢!”他抬頭望向雲層,又一聲轟鳴滾過,比剛才更沉,像有幾頭水牛在雲端踏地,震得院角的老槐樹都輕輕搖晃,落了幾片沾著露的葉子。
說話間,村口的銅鑼響了,“哐哐”的聲音裹著風聲飄過來——那是裡正召集村民的信號。尹喜扒著竹籬笆往外看,見各戶的燈陸續亮了,窗紙透出昏黃的光,像撒在地上的星子。沒多大功夫,觀星台的石階下就聚了二十來號人,都是各戶的當家人。西頭裡正扛著把鋤頭,木柄被手汗浸得發亮;南坡的陳寡婦背著個半滿的種子袋,麻布上還打著補丁;張老栓攥著個陶碗,碗沿缺了個口,裡麵盛著剛從雞窩裡摸的雞蛋;連平時總愛睡懶覺的王二柱都來了,揉著眼睛,手裡還攥著半截沒吃完的紅薯。
“尹先生,這雷聽得邪乎,您倒樂了?”西頭裡正搓著手,掌心的老繭蹭得“沙沙”響,“昨兒我去地裡看,土裂得能塞進拳頭,要是真下狠雨,怕不是要把苗床衝了?去年那場雷暴雨,把咱村的穀倉都衝塌了,我家那袋留種的穀子,泡得發了芽……”
“是狠,但狠得是地方。”尹喜從石桌上拿起支炭筆,蹲下身在青石板上畫了個六芒星,每顆星的位置都對應著天邊雲團的紋路。“雷電六星,前三星主‘震’,是要把土塊震鬆;後三星主‘潤’,是要帶雨下來。你們看這星位,潛而不沒,鳴而不烈,正是‘潤而不澇’的兆頭。”他用炭筆把六芒星圈起來,墨痕在石板上滲開一點,“信我的,回家把犁耙備好,種子曬透,三天內準下雨!這雨不大,剛夠把土潤透,正好下種!”
人群裡嗡嗡地議論起來。張老栓把陶碗往懷裡揣了揣,甕聲甕氣地說:“尹先生說的準,去年他說霜降早,讓咱提前收紅薯,果然沒過三天就下了凍雨,隔壁村沒收的都凍壞了。”陳寡婦點點頭,把種子袋往肩上提了提:“我信先生,這就回去把麥種倒出來曬曬,挑些飽滿的。”也有人半信半疑,王二柱咬著紅薯嘟囔:“天上連個雨雲的樣都沒有,昨兒日頭毒得能曬脫皮,哪像要下雨的樣?”
尹喜不作解釋,隻對李信說:“把曬好的種子分裝成小袋,每戶發三捧,袋上係根紅繩。”李信應著去了,他知道這是按《甘石星經》裡“震卦引福”的說法做的,紅繩能“牽住雨氣”。尹喜則扛著把木尺往村外的田埂走,李信跟在後麵,懷裡抱著個陶罐,裡麵盛著剛燒好的艾草水——尹喜說這水能驅潮,也能讓土地醒得快些。
田埂上的土硬得像塊鐵板,尹喜用木尺戳了戳,隻留下個淺淺的白印。他蹲下身,撿起塊土坷垃,掰了掰,硬得能硌掉牙。“這塊地得先引水浸,”他在地上畫了個圈,“你看這土色發灰,是‘焦土’,雨下來滲不透,得從渠裡引點水先潤潤。”往前走了半裡地,到了坡地,尹喜又停下,指著田壟的走向說:“雨來之前把排水溝挖淺點,就這麼深,”他用手比劃著,“能讓水慢慢流,彆積著,麥種怕澇,積了水要爛根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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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日過去,雷聲時斷時續,像個沒睡醒的巨人在打哈欠。中午時分,太陽竟從雲縫裡鑽出來幾趟,金燦燦的光灑在地上,把剛被潮氣潤過的地麵又曬得發白,裂縫看著比早上更寬了些。王二柱蹲在自家地頭,用樹枝劃著土塊,跟旁邊的人說:“我就說吧,哪有雨?尹先生怕不是看走眼了。”這話傳到尹喜耳朵裡,他正在幫陳寡婦挑麥種,把癟的、有蟲眼的都撿出來,聞言隻是笑了笑,往她的種子袋裡多放了把飽滿的。
傍晚時分,尹喜讓人把曬好的種子分裝完畢,每戶三捧,袋口係著紅繩,由李信挨家送過去。到了王二柱家,他正蹲在門檻上抽煙,見李信遞過種子袋,撇撇嘴:“還真當回事了?我可不用,省得雨下不來,白瞎了好種子。”李信也不惱,把種子袋放在他家石階上:“先生說,放著也是個盼頭。”
第二日清晨,天陰得更沉了,暗紫色的雲團壓得很低,仿佛伸手就能摸到,雷電星的轟鳴也變了調,像貼在耳邊敲鼓,震得人耳膜發麻。雲裡翻湧的銀線越來越密,像誰在裡麵撒了把亮銀粉,看得一清二楚。尹喜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,樹身得兩人合抱,樹皮上布滿了深溝似的紋路,那是去年暴雨衝刷的痕跡。見著扛著鋤頭往地裡去的人,他就笑著點頭:“把土翻鬆些,等著接雨呢。”
張老栓扛著犁耙從樹下過,犁尖閃著光——那是他昨兒用桐油擦了三遍的。“先生,您看我這犁行嗎?”他把犁扛到尹喜麵前,木柄光滑,鐵犁鋥亮。“好得很,”尹喜摸了摸犁尖,“這犁翻出來的土,透氣,雨能鑽得深。”陳寡婦也來了,背著個竹簍,裡麵裝著篩好的麥種,顆顆飽滿,她踮腳往天上看:“先生,您聽這雷聲,像是離得近了?”“是近了,”尹喜望著雲層,“這是雨要出來了,在跟咱打招呼呢。”
午後,風裡忽然帶了濕意,不像晨露那種涼,是帶著點溫乎氣的潤。先是飄了幾點冷雨,打在人臉上涼絲絲的,王二柱正在地裡翻土,抬頭抹了把臉,愣了愣——那雨珠掛在他的胡茬上,亮晶晶的。沒等他反應過來,雨絲漸漸密起來,像篩子篩下來的,綿密又輕柔,落在地上沒聲音,隻在乾硬的土塊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圓點。
“下了!真下了!”張老栓正在地裡翻土,見雨下來了,扔了鋤頭就往家跑,邊跑邊喊,聲音裡帶著哭腔,“尹先生說中了!下了!”他要回家把曬好的麥種取來,趁著土濕好下種。陳寡婦也笑了,從竹簍裡抓出一把麥種,讓雨絲打濕了,說這樣出芽快。王二柱站在雨裡,手裡還攥著鋤頭,看著地上的雨點越洇越大,漸漸連成一片,硬邦邦的土塊慢慢軟下來,他忽然往地上啐了口:“嘿,還真讓尹先生說中了!”
雨不大,像老天爺撒下的細鹽,下了整整一個時辰才停。地裡的土塊吸飽了水,變得軟乎乎的,用手一捏就能成團,捏開來看,潮氣勻勻實實滲到了芯裡。孩童們光著腳丫在泥裡踩,濺起的泥水混著青草香,空氣裡滿是“咕嘟咕嘟”的聲響——那是土地在喝水呢,喝得急了,還能看見土縫裡冒起細小的氣泡。
尹喜站在田埂上,看著百姓們扛著犁耙下地,犁尖劃過濕潤的泥土,翻起黑油油的浪,浪尖還掛著雨珠。他撿起塊沾著雨珠的土塊,放在鼻尖聞了聞,泥土的腥氣裡帶著股甜絲絲的生機,那是草籽在土裡醒過來的味道。李信捧著《甘石星經》跟過來,竹片上的字被手汗浸得有些模糊,他指著其中一句念:“‘雷電星鳴,萬物以生;微雨初降,耕播其時’——先生,這書上寫的,跟咱這兒一模一樣呢!”
“不是書跟咱這兒一樣,是咱跟著天走呢。”尹喜把土塊放回地裡,看著它慢慢融進濕潤的田壟,“天上的星,地上的雨,都是規矩。咱順著規矩來,莊稼就長得好,日子就有盼頭。”
遠處的雷聲還在隱隱回響,像在跟地裡的犁耙聲應和。新翻的田壟裡,張老栓正往土溝裡撒麥種,雨珠順著麥種滾進土裡,在泥麵上留下一個個小小的窩。那是雷電星許下的承諾,也是百姓們攥在手心的希望。尹喜望著這一片被雨潤過的土地,忽然覺得,這隱而有鳴的雷電星,就像那些藏在日子裡的盼頭,平時看不見,卻總在該響的時候,給人遞來一把推開困境的鑰匙——就像此刻,這把鑰匙正被百姓們握在手裡,插進濕潤的泥土裡,等著秋天結出沉甸甸的麥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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