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停後的第三日,天剛擦黑,尹喜就帶著李信登上了觀星台。晚風卷著濕土的氣息漫上來,吹得台角的銅鈴“叮當”作響,倒比往日清亮了許多。李信捧著新磨的銅盤測星儀,站在台邊往下看——各村的燈火像撒在地上的星子,田埂間還亮著幾處火把,那是晚歸的農戶在趁濕平整土地。
“先生,您看西邊。”李信忽然指著西北天際,銅盤裡的星象倒影微微晃動。尹喜俯身看向銅盤,盤底光滑如鏡,清晰映出天幕上的星群:北鬥七星的鬥柄剛轉過天樞,而在它下方的畢宿旁,一團模糊的星霧正慢慢聚成形,起初像攤在藍布上的棉絮,漸漸凝出五道清晰的光帶,縱橫交錯成魚鱗狀,每道光帶邊緣都泛著淡淡的銀藍,像被露水打濕的絲綢。
“是雲氣星成陣了。”尹喜的指尖在銅盤上輕輕點過,“《夏小正》裡說‘雲氣五星如聚雲,陰晴雨雪此星分’,你看這星陣的紋路,橫如魚鱗,豎似雨絲,是‘甘霖之象’。”他抬頭望向天空,那團星霧還在凝聚,五道光帶間漸漸浮出細碎的光點,像撒在雲裡的米粒,“尋常雲氣星散如柳絮,聚則如魚鱗,散則主旱,聚則主雨。這陣仗,怕是要下場透雨。”
李信湊近銅盤,數著那些光點:“先生,這星陣比昨日亮了三成,光帶也寬了些,是不是雨勢會很大?”“不止大,還會久。”尹喜取出隨身攜帶的《甘石星經·雲氣篇》,竹簡在風中輕晃,“你看這裡寫的‘雲氣星聚如鱗,三日必降甘霖,雨勢隨星陣之闊狹而定,陣寬則雨沛,陣密則雨綿’。今夜星陣已闊過畢宿,密如織網,明日午時前後,雨必傾盆。”
正說著,台樓下傳來腳步聲,張老栓扛著捆茅草上來了,草葉上還沾著濕泥。“先生,剛在地裡整田,見西邊的雲不對勁,像打翻的白棉絮,堆得密不透風,”他把茅草往牆角一靠,抹了把汗,“是不是又要變天?咱那幾處蓄水塘,要不要再加高些堤岸?前兒個那場小雨,塘裡才積了半塘水,要是再下大的……”
尹喜搖頭:“不用加高,反倒要拆些堤岸。”他指著銅盤裡的星陣倒影,“雲氣星成陣,主‘普降甘霖’,不是局部驟雨。咱村東頭那幾處蓄水塘,堤岸太高,雨大了排不及,會淹了窪地的麥田。你讓人去把塘口的閘門拆兩塊木板,讓水順著舊渠往河穀淌,既不澇田,又能灌下遊的旱地。”
張老栓愣了愣:“拆堤?這要是雨下得沒那麼大,塘裡的水不就白跑了?”“不會。”尹喜從懷裡掏出個布包,裡麵是曬乾的蓍草,他抽出幾根擺在台上,“晨時我占了一卦,得‘水天需’卦,上坎下乾,乾為天,坎為水,是‘天上有水,待時而降’之象,卦辭說‘有孚,光亨,貞吉,利涉大川’,正是大雨將至的兆頭。”他把蓍草攏回布包,“你想,前幾日那場雨是‘潤’,這一場是‘灌’,旱了這麼久,土地渴得狠,得讓雨水順著溝渠淌遍每塊田,才解根上的旱。”
張老栓還是犯嘀咕,摸了摸後腦勺:“可村裡的老規矩,蓄水塘就得築高堤,哪有拆堤盼雨的?萬一……”“沒有萬一。”尹喜拿起銅盤往他眼前送了送,“你看這星陣,五道光帶已連成片,像塊鋪在天上的漁網,網眼密得能兜住雲氣,這樣的星象,十年難遇,是老天爺要給咱補場透雨。”他頓了頓,聲音沉了些,“去年暴雨淹了穀倉,是因為雲氣星散如飛絮,那是‘驟雨之象’;如今聚如魚鱗,是‘甘霖之象’,散與聚,天差地彆。”
張老栓盯著銅盤裡的星陣看了半晌,忽然一拍大腿:“成!信先生的!我這就叫人去拆堤岸,把東頭那三道閘門各拆兩塊板,讓水順著舊渠往南淌,那邊的坡地正渴著呢!”他扛著茅草往樓下跑,腳步聲震得台板都在顫,“對了先生,要不要叫各家把曬穀場的席子收了?”“不用,”尹喜在他身後喊,“讓席子留在場上,接些雨水曬曬,去去黴氣。”
李信看著張老栓的身影消失在石階下,忍不住問:“先生,您就這麼篤定?要是星象不準……”“不是星象準,是天地的規矩準。”尹喜收起銅盤,“雲氣星聚,是因為地麵的潮氣往上湧,天上的雲氣往下沉,陰陽相濟才成陣。你白日沒去地裡看,那些新翻的土塊,傍晚都冒出白汽了,那是地氣在跟雲氣呼應。”他指著遠處的邙山,山坳裡浮著層淡淡的霧,像條白紗帶,“地氣升,雲氣聚,星象不過是天地相交的影子,哪會不準?”
夜半時分,觀星台的銅鈴忽然響得急了,風裡的濕意越來越重,吹在臉上像裹著層濕布。尹喜披衣起身,見西北天際的雲氣星陣已擴到天頂,五道光帶間的光點連成了片,像塊綴滿碎銀的魚鱗甲,連帶著周圍的星宿都蒙上了層水光。他取出《甘石星經》翻到“雲氣占”篇,借著油燈的光念:“雲氣星明如魚鱗,其雨如注,其潤如酥,可解三月之旱。”李信在旁記錄,筆尖劃過竹簡,墨汁暈開的痕跡都帶著潮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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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清晨,天陰得像塊浸了水的黑布,雲氣星陣隱進厚厚的雲層裡,隻剩邊緣的銀藍還在雲縫裡閃。村裡的蓄水塘邊熱鬨得很,張老栓帶著十幾個漢子拆閘門,木槌敲在木板上的“咚咚”聲,混著孩童們的笑鬨——他們舉著陶罐在塘邊等著,想接第一捧雨水。陳寡婦挎著竹籃往地裡去,籃子裡裝著浸了雨水的麥種,她說這樣出芽快,“尹先生說了,這場雨下透了,麥種喝飽水,根能紮三尺深”。
巳時剛過,風忽然停了,空氣悶得像口密不透風的甕,連樹上的蟬都不叫了。尹喜站在田埂上,看著地裡的土塊漸漸滲出濕氣,腳邊的草葉垂著水珠,一動不動。“快了。”他對蹲在旁邊抽煙的王二柱說,“風停氣悶,是雨憋著勁兒呢。”王二柱猛吸了口煙,煙鍋的火星在陰暗中亮了亮:“先生,您看這雲,黑得發綠,彆是要下冰雹吧?”“不是,”尹喜搖頭,“冰雹雲是‘懸如牛肋’,底下尖,上麵平;這雲是‘鋪如棉絮’,上下一般厚,是好雨的樣。”
話音剛落,天邊忽然滾過一聲雷,比前幾日的更沉,像從地底鑽出來的,震得腳下的土地都在顫。緊接著,第一滴雨砸了下來,“啪”地打在王二柱的煙鍋上,火星子濺了他一臉。他還沒來得及抹,第二滴、第三滴就跟著下來,起初是稀疏的點子,打在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,轉眼間就連成了線,“嘩嘩”的雨聲從西北往東南推,像有千軍萬馬在天上跑。
“下了!真下透了!”張老栓在塘邊喊,雨水順著他的皺紋往下淌,他指著閘門處,拆了木板的塘口正往外淌水,順著舊渠往坡地流,“你看這水,不急不慢的,正好灌田!”陳寡婦在地裡笑,雨水打濕了她的頭巾,貼在臉上,她抓起一把泥,攥在手裡能擠出清水來,“這泥活了!能捏出泥娃娃了!”
尹喜站在雨裡,任由雨水打濕衣袍。他抬頭望天,雲層深處,雲氣星陣的銀藍光暈隱約可見,像塊被雨水洗亮的玉。雨水順著溝渠淌過麥田,乾硬的土塊在水裡慢慢化開,發出“滋滋”的聲響,那是土地在貪婪地喝水。遠處的河穀裡,舊渠的水越漲越高,卻始終沒漫過田埂——拆了閘門的蓄水塘,像位懂事的管家,把多餘的雨水悄悄引向更需要的地方。
這場雨下了整整一個下午,直到黃昏才漸漸小下來。雨停時,天邊裂開道縫,夕陽的金輝從縫裡漏出來,照在濕漉漉的田壟上,泥土泛著油亮的光。孩童們在水窪裡踩水,濺起的水花映著彩虹,像撒了把碎寶石。張老栓扛著鋤頭往家走,路過蓄水塘時停下,見塘裡的水正好滿到塘沿,不多不少,他彎腰掬了捧水,喝了口,咧開嘴笑:“甜的!這雨水是甜的!”
尹喜和李信走在田埂上,腳下的泥土軟而不黏,踩上去像踩在棉絮上。李信翻開濕漉漉的竹簡,在“雲氣星”條下添了句:“壬子日,雲氣星聚如魚鱗,拆塘閘以迎雨,雨沛而不澇,田皆潤透。”尹喜看著他寫字,忽然說:“你看,不是星象決定了雨,是雨決定了星象。天地間的氣順了,星才會成陣;人順著氣走,才能接得住這份饋贈。”
晚風帶著水汽吹過來,田裡的麥種在濕潤的泥土裡悄悄發脹,像在醞釀著破土的力量。尹喜望著遠處的星空,雲氣星陣已漸漸散開,光點融進暮色裡,像完成了使命的信使。他知道,這場雨過後,那些被滋潤的土地,會在不久後長出綠油油的麥苗,而觀星台的銅盤上,又會映出新的星象——天地的循環,從來都這樣,藏在星移鬥轉裡,也藏在一拆一築的智慧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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