戌時的梆子剛敲過第一響,函穀關的西烽火台突然炸起一團火光。不是尋常戍卒點的平安火,是摻雜了硝石的告警燧火,紅得發暗,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墨色天幕上。守卒甲幾乎是連滾帶爬衝下烽火台,腰間的銅鈴撞得叮當作響,在寂靜的關城街巷裡撕開一道銳響:“洛陽急警——洛陽急警——”
尹喜剛解開外袍,指尖還沾著批注《甘石星經》的朱砂。聽見喊聲時,他正對著竹簡寫“心宿三星,中曰明堂,天子位也”,那朱砂點在“天子位”三字旁邊,像滴未乾的血。他猛地起身,木屐在青磚地上劃出刺耳的聲,抓起案頭的銅製星盤就往觀星台跑。
觀星台在關城最高處,是塊被鑿平的天然巨石,四圍立著十二根刻滿星圖的石柱。此刻石柱上的油燈全被點亮,昏黃的光映著石麵上的《夏小正》刻文:“心三星,中央色赤如丹砂”,恰好與天幕上的星象對應——心宿三顆亮星排成一道直線,中央那顆最亮的“明堂星”旁,赫然懸著一顆紅光刺目的星。
“是熒惑。”尹喜喘著氣按住星盤,銅盤上的刻度被手指按得發顫。星盤中心的北鬥七星指針,正對著西方的天狼星,而代表火星的銅珠,被他撥到心宿位置時,竟與天幕上的星象分毫不差。“停駐了整整三個時辰,一動不動。”
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,張誠提著劍上來了,甲胄上的銅片撞得嘩啦響。他剛從兵營趕來,戰袍下擺還沾著操練的塵土:“先生,烽火連燃三堆,按軍製是天子遇襲!末將已點齊三千銳士,隨時可馳援洛陽!”
尹喜沒回頭,目光死死盯著那顆火星。紅光比午時更盛,邊緣泛著鋸齒狀的芒,像匹掙脫韁繩的野馬,正用蹄子刨著心宿的位置。他想起《夏小正》裡的話,一字一句念出來,聲音被夜風吹得發飄:“熒惑守心,主天子失德,兵戈將起……張誠你看,這光帶裡的紋路,像不像裂開的河床?”
張誠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火星周圍的紅光確實在扭動,細看竟真如龜裂的土地,隻是顏色紅得駭人。“末將不懂星象,但烽火不會說謊!”他劍柄握得發白,“洛陽離此不過三百裡,快馬一日可至,再遲就來不及了!”
“烽火會說謊。”尹喜放下星盤,轉身時,石柱上的油燈照著他眼底的憂色,“你記不記得《夏小正》裡‘參旗九斿主邊兵’?”他指向西北方,那裡有九顆星連成旗幟形狀,“參旗星今日芒角散亂,若真是邊兵犯闕,這旗該豎得筆直才對。”
張誠順著他指的方向看,參旗星確實黯淡,像麵被風吹皺的舊旗。可他仍急:“那也不能坐視不管!天子安危……”
“天子安危,先看明堂星。”尹喜打斷他,指向心宿中央那顆星,“《甘石星經》說‘明堂星明,則王者昌’,你看它現在,被熒惑的紅光壓得快看不見了。”他從懷裡掏出卷竹簡,是白天剛抄完的《天官書》,“從前商王武乙射天,熒惑也曾守心,結果如何?”
張誠語塞。那段史事他知道,武乙因不敬天被雷劈死,之後商朝就亂了。他望著那顆火星,突然覺得那紅光像團燒紅的烙鐵,要把心宿燙出個窟窿來。
“敲銅鑼,傳半防令。”尹喜終於移開目光,星盤被他收入袖中,“讓弓弩營按參旗九斿的方位列陣,箭鏃對準天狼星的方向。”
“天狼星?”張誠一愣,“那是犬戎的方向,跟洛陽無關啊!”
“熒惑守心,禍未必在東。”尹喜走到石柱旁,指尖撫過“心為明堂,熒惑為勃亂”的刻字,“《甘石星經》說‘熒惑為勃亂星,守心則朝綱亂’,亂自內起,外寇必趁虛而入。你帶三百人去西甕城,把火箭備好——記住,是防備西邊,不是東邊。”
銅鑼聲很快響徹關城,不似全防時的急促,卻帶著種沉穩的警示。街巷裡的百姓聽見鑼聲,紛紛推窗張望,看見觀星台的燈亮著,便知尹喜在觀星,心先定了一半。隻有賣水的老王頭站在巷口,望著洛陽方向的烽火,嘴裡念叨:“三年前熒惑犯角宿,那年就鬨了蝗災,這回守心宿,怕是要出大事……”
兵營裡,士兵們正按參旗九斿的方位列陣。九隊弓弩手對著西北方,那裡的天幕上,天狼星泛著青白的光,像隻窺伺的狼眼。隊正拿著尹喜抄的《夏小正》念:“參旗九斿在參西,一旗九星如串珠……”念到“主邊兵”三字時,忍不住問旁邊的老兵:“隊正,咱這是防誰呢?”
老兵啐了口唾沫,往西邊瞥了眼:“還能有誰?犬戎那幫狼崽子。去年他們就派人來探過路,說要‘朝見天子’,先生當時就說,天狼星沒安好心。”
尹喜站在觀星台上,聽見兵營傳來的操練聲,又抬頭看熒惑星。紅光裡似乎浮出細碎的黑點,像被燒裂的火星。他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:“星象如鏡,照的是人間事。人心亂了,星就亂了。”
這時,守卒乙跑上來,手裡捧著個陶罐,裡麵是剛取的井水。“先生,您要的水。”他把陶罐遞過去,眼睛卻直勾勾盯著火星,“這星真能預示吉凶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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尹喜接過陶罐,倒了些水在星盤上,銅盤的刻度被水映得發亮。“你看這水,”他指著水麵,“投石進去就會亂,可水自己知道要平。星象也一樣,亂的不是星,是看星的人。”他用手指在水麵劃了個心宿的形狀,“幽王這幾年廢太子、寵褒姒,明堂星早就該暗了,熒惑不過是來提醒世人。”
守卒乙似懂非懂,撓撓頭:“那烽火還會燒下去嗎?”
“會。”尹喜望著洛陽方向,第三堆烽火剛燃起,紅光與天上的火星遙相呼應,“而且會燒得更旺。但張誠說得對,烽火會說謊,星不會。”他將星盤上的水倒掉,銅片碰撞聲在夜裡格外清,“傳令下去,守到天明。若熒惑還不移,再議馳援不遲。”
張誠在西甕城布置防務時,聽見了這話。他望著西邊的黑暗,那裡的曠野在夜裡像頭巨獸。城牆上的火把照見他的臉,一半亮一半暗。“先生總說星象不會錯,”他對身邊的親兵說,“可萬一……萬一這次錯了呢?”
親兵沒說話,隻是將火箭搭在弓上,箭頭對著天狼星的方向。夜風卷著遠處的狼嚎過來,火把的光忽明忽暗,映得城牆上“函穀”二字忽隱忽現。
尹喜在觀星台上站到後半夜,露水打濕了他的袍角。火星依舊停在心宿旁,紅光透過雲層,在石麵上投下晃動的光斑,像攤不斷擴大的血漬。他翻開《甘石星經》,借著燈光看“心宿”篇的注腳:“熒惑守心,若明堂星複明,則禍消;若暗,三日內必有大變。”
天邊泛起魚肚白時,第一縷晨光爬上石柱,恰好照在“參旗九斿”的刻字上。尹喜抬頭,看見參旗星的芒角似乎挺起來些,但依舊散亂。而那顆火星,紅光淡了些許,卻仍沒動。
“再等一日。”他對著晨光喃喃道,指尖在星盤上劃出一道弧線,從心宿到天狼星,像道無形的界線。“讓斥候沿黃河東岸探路,告訴他們,不必急著回來,看仔細洛陽城外的煙塵——真打仗的煙塵,和演戲的不一樣。”
城下傳來張誠操練士兵的吼聲,整齊的步伐踏在青石板上,像敲在函穀關的脈搏上。尹喜望著漸漸亮起來的天空,火星的紅光被晨光衝淡,卻依舊頑固地守在心宿旁。他知道,這顆星不止在警示天子失德,更在問:這關,這城,這天下,還守不守得住?
石柱上的《夏小正》刻文,被晨光鍍上一層金邊。“心三星,中央色赤如丹砂”,那行字像句無聲的讖語,在初升的太陽下,等著被驗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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