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剛蒙蒙亮,函穀關的晨霧還沒散,張誠的甲胄就已經掛了層白霜。他站在關城正門的箭樓下,手裡的劍鞘被握得溫熱,目光越過護城河麵的薄霧,直直望向東方——洛陽的方向。那裡的烽火還在燒,隻是火光被晨光衝淡了些,像團快要熄滅的灰燼。
“先生!”看見尹喜從觀星台下來,張誠幾步迎上去,甲胄上的冰碴子掉在地上,碎成細小的冰晶,“再等下去,黃花菜都涼了!方才斥候回報,洛陽方向的烽火加了把柴,這是催咱們出兵呢!”
尹喜的袍角也沾了露水,他手裡捏著塊剛從星象石上敲下的燧石,石麵還留著昨夜觀星時的刻痕。“加柴未必是急,”他用燧石在掌心蹭了蹭,留下灰白的粉末,“或許是燒火的人冷了。”
張誠急得直跺腳:“先生怎能拿這當玩笑!那是天子的烽火台,燒的不是柴,是軍命!”他往觀星台的方向瞥了眼,昨夜的火星還能看見,隻是被太陽的光壓得隻剩個小紅點,“就算熒惑守心有說法,可流星呢?昨夜那顆流星,紅得跟血似的,您沒看見?”
尹喜當然看見了。三更天的時候,那顆流星拖著紅尾劃過心宿邊緣,紅光濺落的瞬間,連觀星台石柱上刻的“心宿三星”都被映得發紅。當時他正翻到《甘石星經》裡“流火犯心,兵起則虛”那頁,指尖剛點到“虛”字,流星就墜下去了,像滴進水裡的血,在天幕上暈開淡紅的紋。
“《甘石星經》言‘熒惑守心逢流火,警訊多虛’,”尹喜把燧石揣進袖袋,聲音裡帶著晨露的清冽,“你記不記得襄公七年,宋國內亂,熒惑也守過心宿,當時也有流星墜向心宿,結果呢?亂的是大夫,國君好端端的。”
張誠撓撓頭,他對史書向來頭疼:“可那是宋國,這是周天子!能一樣嗎?”
“星辰不管誰是天子。”尹喜走到關牆根,那裡擺著塊被風雨侵蝕得發白的石碑,刻著《夏小正》的殘句:“天高四星主急事,常陳七星象宮庭”。他用手指撫摸“天高四星”四個字,石麵冰涼,“你看天高星,昨夜被流星的光遮了半宿,天亮才露出來,光芒散得像團揉皺的紙。《夏小正》說‘天高主急事’,可這星散成這樣,急的恐怕不是戰事。”
張誠順著他的手望去,天高星確實暗,四顆星擠在一塊兒,像被人隨手撒在天上的米粒。可他還是轉不過彎:“就算星象有說法,咱們也該做個樣子!萬一……我是說萬一,真出事了呢?”
“樣子也不能亂做。”尹喜轉身,目光掃過城牆下的兵營。士兵們已經列好了隊,甲胄在晨光裡閃著冷光,隻是不少人眼裡帶著倦意——昨夜守了半宿,此刻腳都在打晃。“去傳我令,炊事營暫緩造飯。”
“啊?”張誠以為自己聽錯了,“不造飯?弟兄們都餓著呢!”
“餓不著。”尹喜往觀星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,“讓夥夫把昨日剩下的麥餅蒸透,每人分兩塊,夠墊肚子了。”他頓了頓,補充道,“留一半人枕戈待旦,另一半去營房休息,輪著來。”
張誠急得臉都紅了:“先生這是要怠軍嗎?天子的烽火在燒,咱們卻讓士兵睡覺?”
“睡覺是為了有力氣打仗。”尹喜的聲音沉了些,“若是真要出兵,三百裡路,得靠腳底板丈量,不是靠烽火台的火光照亮的。”他指著西邊的曠野,那裡的晨霧正慢慢散去,露出枯黃的草地,“你帶五十人去西甕城,把那幾車火箭搬到箭樓底下,再檢查檢查滾石機的絞繩,彆等真有事了,機器掉鏈子。”
張誠不明白,明明是洛陽有烽火,為什麼偏要往西甕城搬東西。但他知道尹喜的脾氣,決定的事不會改,隻好悶聲應了句“是”,轉身要走,又被尹喜叫住。
“讓弓弩手把箭鏃擦亮點,”尹喜望著東方的烽火,眼神裡藏著些說不清的東西,“不管警訊是真是假,箭尖得對著該對的地方。”
張誠沒再問“該對的地方”是哪,隻是咬著牙去傳令了。他剛走到兵營門口,就聽見士兵們在議論——
“聽說了嗎?先生不讓造早飯,就給麥餅。”
“這是不打算出兵了?”
“彆瞎猜,先生定有道理。你忘了去年犬戎來犯,先生憑著星象,提前三天就備好了滾石?”
“可這次是洛陽啊……”
議論聲隨著張誠的腳步漸漸低下去,士兵們開始分班,一半人抱著劍靠在牆角打盹,另一半人則握緊了弓弩,眼睛望著東方。晨光爬上他們的甲胄,把影子拉得很長,像一道道沒出鞘的劍。
尹喜沒回住處,他去了關城西側的望樓。這裡能看見西邊的官道,也能看見觀星台上的星象石。他讓望樓的戍卒搬來張矮案,鋪上《甘石星經》,又取了副算籌,對著天邊的星象推演起來。
“先生,您看那是什麼?”戍卒突然指著西方的天空。
尹喜抬頭,隻見天狼星的位置飄來朵黑雲,雲形狀奇怪,像隻張開的狼嘴,正慢慢往心宿的方向挪。他想起《夏小正》裡“天狼食心,夷狄犯主”的說法,手指在算籌上頓了頓,又搖了搖頭——那雲移動得太慢,不像是真要“食心”的樣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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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記下來,”尹喜對戍卒說,“辰時三刻,天狼星旁有黑雲如狼嘴,移向心宿,移速遲滯。”
戍卒在竹簡上刻著字,筆尖劃過竹麵,發出沙沙的響。“先生,您說這烽火到底是真的假的?”他忍不住問,“我家就在洛陽城外,要是真打仗,我娘……”
尹喜沒回答,隻是翻開《夏小正》,指著“五車五星三柱連,天潢五車入畢筵”那幾句:“五車星主兵車,你看它們現在,排列得整整齊齊,沒有一點散亂的樣子。若是真有大軍調動,這星早該亂了。”
戍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,繼續刻竹簡。尹喜望著東方的烽火,突然覺得那火光像個虛張聲勢的孩子,舉著根燒紅的柴禾,以為能嚇住所有人。可真正的猛獸,從來不會這麼咋咋呼呼。
中午時分,炊事營蒸的麥餅送來了。尹喜在望樓吃了兩塊,餅有點硬,他就著溫水慢慢咽下去。張誠來了趟,說西甕城的火箭都備妥了,滾石機的絞繩也換了新的。
“東邊的烽火還沒滅。”張誠的語氣裡帶著些不甘。
“滅了才該擔心。”尹喜把最後一口餅塞進嘴裡,“真急著求救,哪有功夫添柴?早派快馬送信了。”他指指望樓外的官道,“你看這路,半天沒見個信使,正常嗎?”
張誠順著他指的方向看,官道上空蕩蕩的,隻有幾隻麻雀在啄地上的草籽。是啊,按規矩,烽火連燃三堆,就該有信使帶著天子的玉符來催兵,可現在連個影子都沒有。
“再等兩日。”尹喜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餅屑,“兩天後,若是熒惑還在心宿,若是五車星亂了,若是真有信使帶著玉符來,不用你說,我親自領兵。”
張誠沒再爭辯,隻是重重歎了口氣。他轉身下樓時,聽見尹喜又在念《甘石星經》,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:“……流火虛發,非兵之過,人之過也……”
午後的陽光漸漸暖起來,照在觀星台的石柱上,把“心宿三星”的刻痕曬得發白。尹喜坐在望樓裡,看著天邊的雲慢慢移動,看著士兵們分班換崗,看著西邊的天狼星被雲遮了又露,露了又遮。
他知道張誠急,知道關城裡的百姓也在盼消息,可他更信手裡的《甘石星經》,信那片沉默的星空。就像《夏小正》裡唱的“星官之書號步天,步天隨我觀星躔”,星的軌跡從來不會騙誰,騙的都是那些不肯抬頭看的人。
傍晚時分,那顆熒惑星又亮了起來,隻是旁邊沒再出現流星。心宿的明堂星依舊被壓得黯淡,但細看之下,似乎比昨夜多了絲微光,像灰燼裡沒滅的火星。
尹喜在竹簡上寫下:“第一日,熒惑未移,流火已過,天高星散,五車星整。”寫完,他抬頭望向東方的烽火,那裡的火光終於弱了下去,像個快睡著的孩子,終於放下了手裡的柴禾。
關城的夜又要來了,觀星台的燈次第亮起,映著石柱上的星圖,也映著尹喜眼裡的平靜。他知道,等待是最難的,但比起盲目出兵,讓星辰再做兩天見證,或許才是對函穀關,對這天下,最該有的交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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