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日的晨光剛漫過函穀關的垛口,觀星台的石柱上還凝著未化的霜。尹喜正對著星圖批注《夏小正》,筆尖落在“天高四星主急事”那句旁,剛要寫“急事有真有偽”,就聽見台下山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——是李七回來了。
斥候營的黑衣沾著黃河的泥,褲腳還在滴水,李七的臉凍得發紫,嘴唇乾裂得像塊老樹皮。他沒等喘勻氣,就“撲通”跪在石台前,懷裡的竹筒“當啷”掉出來,滾到尹喜腳邊。
“先生……探清了……”李七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,他抓起竹筒遞上去,“這是在驪山腳下撿的,您看……”
竹筒裡卷著塊麻布,上麵用炭筆歪歪扭扭畫著幅畫:山頂烽火台燃著大火,台下一群披甲的士兵牽著馬,仰頭望著個亭台,亭裡一男一女正拍手笑。畫得糙,卻把那股子荒唐氣畫得入木三分。
尹喜捏著麻布的手微微發顫,指尖觸到畫中烽火台的火焰,竟像被燙了下。“說清楚。”他的聲音比石上的霜還冷。
“是幽王……”李七咽了口唾沫,喉結滾動時帶動凍僵的肌肉,“他帶著褒姒登了驪山,連著三天燃烽火。各路諸侯的兵趕到,滿山都是人,卻連個犬戎的影子都沒有。那褒姒在亭子裡看著,笑得直拍手,說‘原來諸侯這麼好騙’……”
“原來諸侯這麼好騙……”尹喜重複著這句話,指尖猛地攥緊,麻布被捏出幾道深痕。他猛地抬頭望向天幕,晨光裡的天高星正在亂晃,四顆星忽明忽暗,像被人用線提著的燈籠,東搖西擺沒個定準。
《夏小正》說“天高四星主急事”,可哪有這樣的急事?尹喜想起昨夜觀星,天高星的光帶裡竟泛著細碎的金斑,像孩童撒的碎銀——那是喜樂之星的光暈,出現在主急事的天高星旁,本就透著詭異,如今才知,原是這般荒唐的“喜樂”。
“還有這個。”李七從懷裡掏出塊玉佩,是諸侯兵卒的腰牌,上麵刻著“衛”字,“這是在山腳下撿的,衛侯的兵氣得把腰牌都砸了,說‘以後再信烽火,就是狗’!”
尹喜捏著那塊斷裂的玉佩,玉質冰涼,斷口處還留著被摔的裂痕。他想起《甘石星經》裡“五諸侯星主信義”的話,抬頭望向東方,五諸侯星果然黯淡下去,像五顆蒙塵的珠子,彼此間的光帶徹底斷了。
“君戲於上,星亦戲於下。”尹喜突然冷笑一聲,笑聲在空曠的觀星台上蕩開,帶著說不出的悲涼。他抓起案頭的《周官星譜》,猛地擲在石上,竹簡散開一地,其中一卷恰好翻到“天子不視朔,諸侯不朝聘”那句,被晨風卷得嘩嘩響。
張誠不知何時站在了台下,李七帶回的消息顯然已經傳到他耳中。這位素來剛硬的將軍,此刻臉色青白交加,手按在劍柄上,指節捏得發白:“幽王……幽王他怎能如此?!”
“他怎麼不能?”尹喜彎腰撿起散落的竹簡,指尖撫過“烽火者,軍之信也”的刻字,“去年他為了褒姒,把太子趕到申國,當時紫微垣的帝星就晃了三晃。《甘石星經》說‘帝星動搖,王者失德’,失德到這份上,戲耍幾個諸侯,又算什麼?”
他走到石柱旁,那裡刻著《夏小正》的全文,“天高四星主急事”幾個字被他用指尖點得發亮。“你看這天高星,”他指向天幕,晨光中的四星還在亂閃,“《夏小正》隻說它主急事,沒說這急事不能是荒唐事。君上把軍國大事當玩笑,星象自然就跟著瘋癲,像群沒規矩的孩子。”
張誠順著他指的方向望,天高星確實散亂,像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草稈。他想起那些馳援洛陽的諸侯兵,想起他們披星戴月趕路的模樣,突然覺得心口像被什麼東西堵著,悶得發疼。
“洛陽城裡的人怎麼說?”尹喜轉過身,目光落在李七身上。
“怨聲載道。”李七低著頭,聲音更低了,“賣菜的老太太說,幽王為了讓褒姒笑,上個月把宮門的銅環都換了金的;釀酒的掌櫃說,宮裡一天要喝掉三車酒,都是用糧食釀的,可城外的百姓快吃不上飯了……”
尹喜沒再問,隻是走到觀星台邊緣,望著東方的洛陽方向。那裡的烽火已經熄了,隻留下道淡淡的煙痕,像道擦不掉的疤。他想起《甘石星經》裡“心宿為明堂,外應王者,內應人心”的話,如今明堂星被戲耍的濁氣熏著,人心怕是早已散了。
“先生,咱們怎麼辦?”張誠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,“就這麼算了?”
“不算又能怎樣?”尹喜回頭,晨光照在他鬢角的白發上,竟有些刺眼,“領兵去洛陽質問天子?還是像衛侯的兵那樣,把腰牌摔了?”他撿起地上的《甘石星經》,重新卷好,“咱們是守關的,不是管天子荒唐事的。隻是……”
他頓了頓,望向關城的方向,那裡的百姓已經開始忙活,炊煙在巷陌間嫋嫋升起。“得讓關裡的人知道真相。”尹喜的聲音沉了些,“荒唐事瞞不住,與其讓他們猜,不如說清楚——免得日後真有事,沒人再信烽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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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誠一愣:“說清楚?百姓知道了,怕是要亂。”
“亂不了。”尹喜搖頭,“函穀關的人見過犬戎的凶,知道什麼是真危險,什麼是胡鬨。”他對李七說,“你把在驪山看到的,跟夥夫營、守城營的弟兄們說說,不用添油加醋,照實說。”
李七應了聲,轉身要走,又被尹喜叫住:“對了,告訴他們,天上的天高星亂了,這是老天爺都覺得荒唐。”
李七走後,張誠還站在原地,望著洛陽的方向出神。“先生,”他忽然開口,聲音有些發啞,“您說,要是有一天,真有寇匪犯洛陽,烽火再燃,還有人會信嗎?”
尹喜沒立刻回答,他抬頭看了看天高星,那四顆星終於不晃了,卻徹底暗了下去,像四顆被丟棄的石子。“《夏小正》裡‘參旗九斿主邊兵’,”他緩緩道,“邊兵的旗,得靠信義撐著。信義沒了,旗就倒了。”他指了指西方,“你看參旗星,昨天還散著,今天倒豎起來些——或許,真正該防的,從來都不是東邊。”
張誠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,參旗星果然比前幾日精神些,九顆星連成的旗形,隱隱透著股肅殺之氣。他心裡一緊:“您是說,犬戎……”
“犬戎的斥候,這幾日在關外賣馬的多了三成。”尹喜淡淡道,“他們比咱們離洛陽近,幽王的荒唐事,怕是早傳到草原上了。”他走下觀星台,石級上的霜被踩得咯吱響,“去把西甕城的火箭再備足些,這次,彆撤了。”
張誠應聲而去,甲胄的聲響在山道上漸行漸遠。尹喜站在台口,望著天高星消失的方向,那裡隻剩下片空蕩蕩的天幕。他想起年輕時在洛陽求學,太傅曾說“星象是麵鏡子,照的是人間的理”,如今這麵鏡子裡映出的荒唐事,連星辰都羞於再看。
觀星台的老卒來收拾散落的竹簡,看見尹喜站在晨光裡,背影竟有些佝僂。“先生,”老頭忍不住說,“這天子要是不學好,天上的星星也沒法子啊。”
尹喜笑了笑,接過老頭遞來的竹簡,指尖在“天高四星主急事”上輕輕敲著:“星星沒法子,可守關的人有法子。”他望著函穀關的城樓,那裡的旗幟在晨光裡獵獵作響,“至少,咱們能守好這關,不讓荒唐事,變成刀兵劫。”
風從黃河的方向吹來,帶著水汽的涼。尹喜把《夏小正》的竹簡重新捆好,轉身走向台下——他得去看看那批新到的箭鏃,磨得夠不夠鋒利,能不能對準真正該對準的方向。至於天上的天高星,荒唐夠了,總會有醒過來的那天,隻是不知到了那時,這天下,還能不能回到原來的模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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