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七帶回的消息像顆火星,掉進函穀關的油鍋裡,半日就炸得沸沸揚揚。
午時的日頭正烈,西市的青石板被曬得發燙,賣菜的老嫗卻把攤子擺得歪歪扭扭,手裡的秤杆敲著竹筐,發出“砰砰”的悶響。她對麵的布莊掌櫃探出頭來,嗓門壓得低低的:“聽說了嗎?幽王為了讓褒姒笑,把各路諸侯當猴耍呢!”
“當猴耍?”老嫗的聲音陡然拔高,引得周圍幾個挑夫都轉過頭來,“去年犬戎犯邊,我家老頭子就是看了烽火,跟著尹關主去馳援的,腿上挨了一箭,到現在還瘸著!他倒好,拿軍命當玩笑?”她抓起顆蔫了的蘿卜,狠狠往地上一摔,“這天子,怕是昏了頭!”
旁邊的鐵匠鋪裡,火星“劈啪”濺在鐵砧上,學徒阿石掄著錘子,卻沒對準燒紅的鐵條,反倒砸在砧邊的青石上,震得虎口發麻。“我爹去年隨兵出征,至今沒回來。”他的聲音帶著哭腔,錘子“哐當”扔在地上,“我娘天天在門口盼,頭發都白了,他們倒在驪山喝酒享樂!”
這話像根針,紮得周圍的人都啞了。函穀關的百姓,誰家沒個親人在軍中?前年守西甕城,三十多個弟兄沒回來;去年追襲犬戎,又埋了十幾具屍骨。烽火台上的火,在他們眼裡不是光,是用鮮血焐熱的軍命,如今竟成了逗女人笑的玩意兒。
“難怪前幾日觀星台的燈亮了三夜。”賣油的老漢摸了摸花白的胡子,望著觀星台的方向,“尹先生定是早看出不對勁了——你們沒看天高星嗎?這幾日忽明忽暗,跟瘋了似的,依《夏小正》說的,‘天高主急事’,怕是老天爺都看不過眼了。”
眾人紛紛抬頭望,日頭雖亮,眼力好的仍能瞥見天高星的位置,隻是那顆星像被蒙上了層灰,連帶著旁邊一顆小星都黯淡下去,幾乎要融進天幕裡。
“那不是‘附耳星’嗎?”有讀過幾年書的書生指著那顆小星,“《星經》說‘附耳星在天高旁,主聽聞密事’,它這是……聽不下去,自己滅了?”
“滅得好!”阿石猛地站起來,鐵匠鋪的火星濺在他粗布衣衫上,燙出個小洞,“這種荒唐事,聽多了汙耳朵!”
議論聲越來越大,從西市蔓延到東巷,連守城的士兵都在垛口邊交頭接耳。有老兵想起昭和年間的烽火,那時的火光裡裹著血腥味,如今卻裹著脂粉氣,兩相一比,隻覺得心口堵得慌。
尹喜站在城樓上,聽著下方隱隱傳來的喧嘩,指尖捏著塊從觀星台撿的燧石。石麵上能清晰地看到昨夜的星象——天高星旁的附耳星,真的像被掐滅的燭火,徹底沒了光。《甘石星經》說“附耳星滅,主忠言塞”,看來不僅民心亂了,連上天都懶得再聽這荒唐事了。
“先生,洛陽又有信使來了,就在關下。”張誠的聲音帶著些不耐煩,他剛從南門回來,甲胄上還沾著路上的塵土。
“讓他在關外等著。”尹喜沒回頭,目光落在關城的糧倉方向,那裡的“積薪星”今日格外明亮,《夏小正》說“積薪星明,倉廩實而民心安”,還好,糧草夠,這是眼下唯一能穩住人心的東西。
“等?”張誠一愣,“那可是天子的信使,晾久了怕不妥。”
“有什麼不妥?”尹喜轉過身,燧石被他攥得發熱,“他來無非是兩件事:要麼斥責咱們不出兵,要麼催著送糧草。可你看底下,”他往街市的方向抬了抬下巴,“民心已亂,若是再讓信使來宣讀那些冠冕堂皇的話,隻會更亂。”
張誠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西市的人群還沒散,阿石正揮著錘子在鐵匠鋪門口比劃,看那樣子像是在罵什麼。他忽然明白過來:百姓不是在罵幽王,是在怕——怕這荒唐的烽火耗儘了軍威,真等犬戎來了,沒人再信那火光。
“關城門,閉三日。”尹喜的聲音很沉,“讓守城的弟兄們把《夏小正》的‘參旗九斿’陣再練練,箭鏃都磨利些。告訴百姓,這三天關城不進不出,是為了清查奸細,讓他們安心待在家裡,糧食鋪會按時開門。”
“清查奸細?”張誠明白了,這是給百姓一個緩衝的理由,“那糧草……”
“照常發,給守城的士兵加半塊肉乾。”尹喜往觀星台的方向看了眼,“再讓夥夫營蒸些新麥餅,傍晚時分,你帶人去給西市的老弱送些,就說是‘積薪星佑,關城無憂’。”
張誠應聲而去,城樓的風卷起他的披風,像麵小小的旗。尹喜重新望向天幕,附耳星徹底看不見了,天高星也暗得隻剩個模糊的影子。他想起《周官星譜》裡“民為星,君為天,星亂則天傾”的話,如今星已亂,天怕是也撐不了多久了。
傍晚時分,關城的城門緩緩合上,沉重的木門“吱呀”作響,像在歎息。關外的信使罵罵咧咧,卻被守城的士兵攔在吊橋外,隻能眼睜睜看著關門緊閉。
城裡,張誠帶著士兵給西市的老弱送麥餅,熱氣騰騰的餅子裝在竹籃裡,上麵蓋著塊印著星圖的布。“拿著吧,尹先生說,積薪星亮著呢,餓不著大家。”張誠把一籃餅遞給賣菜的老嫗,她的手抖得厲害,接過時連聲道謝。
這章沒有結束,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!
阿石也收到了餅,卻沒吃,隻是揣在懷裡。他蹲在鐵匠鋪門口,望著觀星台的方向,那裡的燈又亮了,十二根石柱的影子投在地上,像十二根撐天的柱子。“我爹說過,尹先生懂星星,星星說沒事,就一定沒事。”他喃喃自語,伸手摸了摸懷裡的餅,溫熱的,像顆定心丸。
尹喜在觀星台上待了整夜。他沒看天高星,隻盯著參旗星和天狼星。參旗星的芒角漸漸挺了起來,像麵被重新扯直的旗;天狼星卻在子夜時分閃了下紅光,快得像眨眼。《甘石星經》說“天狼星瞬,夷狄心動”,看來,草原上的狼,已經聞到味了。
他從案頭取過一卷新竹簡,提筆寫下:“天高星暗,附耳星滅,民心怨,需固關以安內。參旗漸挺,天狼瞬紅,外患隱,當礪兵以待變。”寫完,他把竹簡係在石柱上,夜風拂過,竹片發出輕微的碰撞聲,像在回應他的話。
關城的夜很靜,隻有巡夜士兵的腳步聲和遠處黃河的濤聲。尹喜知道,這三日的閉門,不是逃避,是在給亂了的心找個落腳點。等城門再開時,百姓或許還會怨,但至少,他們會信函穀關的牆,信手裡的箭,信那些不會說謊的星辰。
天快亮時,他最後看了眼附耳星的位置,那裡依舊空蕩。也好,有些荒唐事,不聽也罷。重要的是守住眼前的關,護住關裡的人,讓參旗星永遠比天狼星亮,讓《夏小正》裡的“邊兵之旗”,永遠豎得筆直。
喜歡文始證道錄請大家收藏:()文始證道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