函穀關的晨霧濃得像化不開的粥,尹喜踩著露水登上觀星台時,鞋底子陷在濕滑的青苔裡,差點打個趔趄。銅製的星軌儀被霧裹著,涼絲絲的潮氣往指縫裡鑽,他伸手擦了擦鏡片,鎮星的倒影終於露出來——昏黃得像塊蒙塵的老蜜蠟,邊緣的光暈散得七零八落,連最亮的星核都透著股蔫勁兒,哪還有《夏小正》裡“鎮星如大橘,色黃居中央”的豐潤模樣。
“先生,該升烽火了。”值守的士兵捧著個火折子上來,聲音裡裹著濃濃的困意。這兵叫趙大牛,眼窩陷得像兩口小井,胡茬子冒出半寸長,鎧甲上的銅釘沾著圈黑垢,那是熬了半宿的油汗。他舉著火折子的手微微發顫,不是怕,是累的——這已經是他連著第三個通宵守在烽火台了。
尹喜沒接火折子,隻是側過身,讓他看清星軌儀上的鎮星:“你瞅瞅,它比前幾日更暗了。”
趙大牛眯著眼瞅了半天,打了個帶淚的哈欠:“可不是嘛,昨兒後半夜我瞅過一回,還能看見星邊上的小星子,今兒連邊兒都糊成一團了。”
“《甘石星經》裡說‘鎮星為地侯,主歲功,色明則年豐,色暗則民疲’。”尹喜的指尖劃過冰冷的銅儀,劃出一道淺痕,“幽王這是第三回燃烽火了,上回說犬戎擾邊,結果咱把兵派出去,連個狼影都沒見著;上上回說山匪襲糧道,弟兄們扛著刀跑了三十裡,就見著幾個偷玉米的毛賊。這回倒好,隻說‘北邊有異動’,連個具體方向都沒有。”
趙大牛低下頭,火折子的光在他臉上晃出層疲憊的紅:“弟兄們真扛不住了。張二狗昨兒在箭垛子邊上站著都能睡著,一頭撞上去,額角磕出個血窟窿,軍醫縫了三針,這會兒還在城樓上瘸著腿巡邏呢。”他聲音壓得低,像怕被風聽見,“後營的農戶也來報,說地裡的麥該澆了,渠裡的水就剩個底兒,壯丁全被拉來守城,就剩些老弱婦孺,拿瓢舀水都夠不著渠底……”
尹喜沒接話,轉身往關下走。青石台階被曆代守關人踩得發亮,此刻卻沾著不少泥點子——是城外農戶夜裡偷偷來叩關時帶的。這些泥塊裡還混著麥秸稈,乾巴巴的一捏就碎,他撚起一點搓了搓,土沫子從指縫漏下去,像極了農戶們皸裂的手掌。
走到第三十階時,哭喊聲順著風飄上來。是個老婆婆抱著個瘦得脫形的娃,正跟衛兵撕扯。老婆婆的藍布頭巾磨得發毛,露出的鬢角全白了,懷裡的娃小臉蠟黃,嘴唇乾得起了皮,哭都沒力氣,隻剩小胸脯一抽一抽的。“就讓我進去求求尹先生!麥再不澆就枯死了!”老婆婆抓住衛兵的胳膊不放,指甲縫裡還嵌著泥,“我家那口子被拉來守城,我一個老婆子,連渠壩都爬不上去啊……”
“鬆手!”衛兵也急了,嗓子啞得像破鑼。這衛兵叫錢小六,尹喜認得,家就在城西李家莊,他娘前兒還托人帶信,說家裡三畝穀子快旱死了。此刻他手腕上青筋暴起,推搡的力道卻越來越輕,最後乾脆鬆了手,背過身抹了把臉,指縫裡漏出句嘟囔:“彆吵了,先生就在那兒……”
尹喜走過去時,老婆婆正好抬頭,看見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“撲通”一聲跪下去,懷裡的娃嚇得哇地哭出聲。尹喜趕緊扶住她,從懷裡摸出塊麥餅——還是早上從自己飯食裡省的,遞過去:“娃先墊墊。”麥餅硬得硌手,是前幾日的陳糧,他怕老婆婆牙口不好,特意掰成小塊。
“讓她到主簿房等著。”尹喜對錢小六說。錢小六愣了愣,趕緊點頭,伸手想扶老婆婆,又想起自己滿是老繭的手,縮回去在衣角上蹭了蹭才敢碰。
老婆婆被扶走時,腳步都在飄,懷裡的娃啃著麥餅,餅渣掉了一地。尹喜看著那些碎渣,突然想起《夏小正》裡的句子,本該是“鎮星圓實,色黃潤,照地三尺”,可眼前這星象,倒像是被曬了半拉月的窩頭,乾得發皺,哪還有半分潤色。
主簿房裡堆著摞竹簡,最上麵那冊徭役名冊被翻得卷了邊,紅筆勾的名字密密麻麻,像片血點子。主簿正用根錐子紮自己的大腿,見尹喜進來,“蹭”地站起來,慌亂中帶倒了竹簡,嘩啦啦散了一地。“先生!城西李家莊又報上來,說渠壩裂了道縫,也就半尺寬,可沒壯丁修啊!”他急得直搓手,指關節發白,“再過兩日要是來場雨,壩一潰,下遊三村的田全得淹!”
“彆報了。”尹喜彎腰撿竹簡,指尖觸到片寫著“王二柱”的簡,墨跡被水洇過,暈成片黑。他記得這名字,上回守城時被流矢擦傷了腿,本該在家養著,結果第二回烽火令一到,又被強征來了,此刻還在北城樓瘸著腿巡邏呢。
尹喜把竹簡往案上一摞,聲音沉得像壓了塊石頭:“傳令下去,鎮星失色,民力已竭。即日起,停征徭役三日,讓農戶歸田,士兵輪休,白日隻留三成哨衛,夜間減兩成崗。”
主簿瞪圓了眼,嘴張了半天:“可……可幽王的烽火令剛到,說午時必須升煙回應……”
本小章還未完,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!
“升。”尹喜打斷他,走到窗邊推開木窗,風裹著潮氣湧進來,吹得他鬢角的白發飄了飄,“但煙要淡,就說關內生了疫病,得減半值守。”他望著關外的田野,土黃得發亮,風一吹就起煙,去年這時候,該是綠油油的麥浪翻湧,能沒到膝蓋,穗子沉甸甸的能壓彎稈子,“《夏小正》唱‘鎮星不亮,地脈就涼’,地脈涼了,人心散了,咱守著座空城有啥用?”
午時的烽火升起來了,煙果然淡,像縷沒精打采的頭發,在霧裡飄了飄就散了。守城的士兵們聽見輪休的令,先是直愣愣地瞅著傳令兵,以為自己聽錯了,等看到尹喜親自在城樓下點卯,點到名字的就能往家跑,才炸了鍋。張二狗捂著額角的傷,第一個衝下城樓,邊跑邊喊:“俺婆娘該給俺留著熱湯麵!”那聲音亮得,能驚飛樹梢上的麻雀。
趙大牛被輪著休班,臨走前給尹喜鞠了個躬,紅著眼圈說:“先生,俺家那二畝穀子,再不澆水真要成石頭了。”
“去吧。”尹喜拍了拍他的胳膊,“給地裡多澆點水,也給你娘帶句話,就說過幾日,我派個懂水利的先生過去,教教大夥修渠。”
主簿房裡,老婆婆抱著娃等著,聽見外麵的動靜,突然給尹喜磕了個頭,額頭撞在青磚地上,悶響一聲:“先生是活菩薩!”
“彆謝我。”尹喜扶起她,看著窗外那縷淡煙,“謝鎮星吧。它這是在提醒咱,土地得養,人得歇,不然再硬的關城,也撐不住根基塌了呀。”他抬頭望了望天,鎮星依舊昏沉,但不知是不是錯覺,邊緣好像透了點微光,像誰在霧裡點了根火柴。
第一夜輪休,城樓上安靜了不少。尹喜披著外衣巡查,聽見兩個留崗的士兵在聊天。
“哥,你說幽王會不會怪咱偷懶?”是個年輕兵,聲音裡帶著怯。
“怪就怪唄。”另一個聲音老沉些,是錢小六,“俺家那三畝穀子,再不澆水真要成石頭了。尹先生說得對,地是根本,沒地哪有糧,沒糧哪有兵?”
尹喜笑了笑,往回走。月光灑在星軌儀上,鎮星的倒影裡,好像真的多了點活氣。他想起年輕時學的星象書裡說,鎮星走得慢,性子也沉,像個悶葫蘆的老農,你待它真,它就給你長莊稼;你糟踐它,它就給你撂挑子。
這夜,函穀關的夢該是香的——有麥香,新澆的地裡泛著潮氣;有湯麵香,張二狗家的灶台準是熱乎的;還有泥土返潮的腥甜,從裂開的渠壩縫裡鑽出來,像在說“再給點力,咱還能活”。尹喜摸出那片龜甲,是昨夜卜的“民”字卦,裂紋的儘頭,似乎有了點新的細紋,彎彎的,像條剛冒頭的小溪,正往乾渴的土地裡鑽呢。
喜歡文始證道錄請大家收藏:()文始證道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