停征徭役的第三日清晨,尹喜踏著晨露登上觀星台時,被露水打濕的星圖上,鎮星的刻痕竟泛著層淡淡的光暈。他舉起黃銅望遠鏡,鏡片裡的鎮星像塊被摩挲過的黃玉,邊緣暈開圈土黃色的光,雖不及“大橘懸天”那般豐潤,卻已褪去前些日的灰敗,連星核都透著點活氣——那是《夏小正》裡說的“鎮星回黃,地脈複蘇”之兆。
“先生,您看那星!”守台老卒捧著剛沏的熱茶過來,手指在半空劃出個圓弧,“昨兒後半夜就開始亮了,像灶膛裡慢慢燒起來的火苗,一點一點往上躥呢。”
尹喜放下望遠鏡,指尖撫過星圖上鎮星的位置,青石的涼意裡仿佛滲著點溫煦。他想起三日前這顆星昏沉如死灰,連最亮的星核都蒙著層灰,此刻卻能在晨光裡透出黃潤,像極了關內正在複蘇的田野。“《甘石星經》說‘鎮星黃潤,主民氣複振’,這是養出來的活氣,不是強撐的虛光。”
老卒把茶碗遞給他,蒸汽在碗口凝成白霧,恰好與東方天際的晨霧連成一片:“可不是嘛,您聽關外的動靜。”
尹喜側耳細聽,晨霧裡傳來鋤頭刨土的悶響,混著農人的吆喝,還有渠水嘩嘩流淌的聲音。那聲音比烽火台的狼煙更讓人踏實,像大地的脈搏,一下下敲在關城的根基上。
他走下觀星台,沿著石階往關外走。昨日還乾裂的田埂上,此刻滿是忙碌的身影。王二柱瘸著腿在渠邊引水,褲腳卷到膝蓋,露出小腿上未愈的傷疤,可他揮鋤頭的力道卻很足,渠水漫過田埂時,他咧開嘴笑,露出兩排黃牙。“先生!您看這麥!”他指著地裡的麥苗,葉片上沾著晨露,竟已泛出點新綠,“再澆兩回水,就能趕上往年的長勢了!”
不遠處的田壟上,幾個婦人正彎腰補種。她們懷裡的竹籃裝著新育的菜苗,指尖沾著黑泥,把蔫頭耷腦的幼苗埋進土裡時,動作輕得像在哄孩子。丫丫娘也在其中,她額頭上滲著汗珠,卻顧不上擦,隻是不時抬頭望一眼城頭——她男人今日輪休,該在家給娃熬粥了。
“尹先生!”一個老漢扛著犁耙從田埂上走來,犁尖還沾著新鮮的泥土,“您這三日假,頂得上給地裡施了三擔肥!昨兒後半夜,我家那口子還在地裡澆麥,說趁著眼下有勁兒,多趕點活!”
尹喜望著翻耕過的土地,黑黝黝的泛著油光,像塊剛出爐的麥餅。他想起《夏小正》裡“鎮星居中央,主養萬物”的句子,此刻才算真正明白,所謂“養”,不是等著天上掉糧,是給土地喘息的空當,給百姓彎腰的力氣。
走到城頭時,張誠正帶著士兵操練。與前幾日的萎靡不同,今日的士兵們眼神發亮,揮刀的弧度都比往日大了些。趙大牛把長槍舞得呼呼作響,槍尖挑著的紅纓像團火苗,額角的傷疤在陽光下閃著光。“先生!您看弟兄們的勁!”他耍了個槍花,槍杆砸在地上,震起細小的塵土,“昨兒回家喝了婆娘熬的雞湯,今早起就能拉開三石弓了!”
張誠手裡的劍也比往日靈動。他演練著尹喜教的“追星式”,劍尖劃過的軌跡,竟與鎮星的光帶隱隱相合。收勢時,他額角的汗珠滴在城磚上,暈開個小小的濕痕:“先生,方才點卯,弟兄們全到齊了,連前幾日稱病的錢小六都來了,說在家歇得骨頭癢。”
尹喜望向垛口外的田野,晨霧散去後,能看見成片的農人在勞作,鋤頭起落的節奏,竟與城頭士兵揮刀的頻率漸漸合拍。他想起昨夜在燈下讀的《農書》,開篇就說“農為兵之本,兵為城之骨”,從前隻當是句空話,此刻才知這“本”與“骨”原是連著筋的——農人彎腰種的不是糧,是士兵手裡的刀;士兵揮刀守的不是城,是農人腳下的田。
日頭爬到半空時,關內的街巷裡傳來孩子們的笑聲。丫丫帶著幾個夥伴在追逐嬉鬨,手裡攥著用麥秸稈編的小風車,跑起來時,風車轉得像積薪星的光帶。她們從炊事營門口跑過,王廚子正蹲在地上劈柴,看見孩子們就笑著扔過去個剛烤好的麥餅,餅渣掉在地上,引得幾隻麻雀撲棱棱飛來。
“先生您看!”張誠指著那群孩子,“前幾日見著他們,一個個蔫頭耷腦的,跟霜打的菜似的,今兒倒像剛出籠的饅頭,暄騰騰的。”
尹喜望著孩子們跑遠的背影,他們的笑聲撞在城牆上,彈回來的回音都帶著暖意。他想起三日前,這關城裡滿是唉聲歎氣,連狗吠都透著股有氣無力,此刻卻被笑聲、吆喝聲、鋤頭聲填得滿滿當當,像口剛燒開的大鍋,咕嘟咕嘟冒著活氣。
午後,他再次登上觀星台。鎮星的黃潤又深了些,邊緣的光暈像圈漣漪,慢慢往四周漾開。老卒正在星圖旁補刻新的標記,把三日內百姓耕作、士兵操練的情形,都用小字記在鎮星周圍,密密麻麻的像片剛抽芽的麥田。
“先生,您說這星咋就這麼靈?”老卒刻完最後一筆,直起身捶了捶腰,“咱一歇,它就亮;百姓一忙活,它就更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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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是星靈,是民心通天地。”尹喜望著關外,王二柱正趕著牛耕地,牛蹄踏過的田壟,像鎮星暈開的光帶,“民力就像這鎮星,得養,不能竭。你把它逼到絕路,它就給你看灰敗;你給它口氣喘,它就還你黃潤。”他頓了頓,聲音裡帶著點感慨,“這城啊,空有磚石是死的,得有喘氣的百姓、帶勁的士兵,才算活的。”
張誠站在他身後,望著鎮星的光帶慢慢鋪展,心裡突然亮堂起來。他想起幽王的烽火,燒的不是狼煙,是百姓的力;耗的不是諸侯的兵,是關城的根。而尹喜做的,不過是給這快被燒乾的根,澆了瓢水、鬆了鬆土。
傍晚時分,夕陽把關城染成了金紅色。田埂上的農人扛著鋤頭往家走,肩頭的鋤刃閃著光,像鎮星的光暈;城頭的士兵收了操,正圍著王廚子討粥喝,粗瓷碗碰撞的脆響,比烽火台的鐘聲更讓人安心。
尹喜在星圖上補了行字:“鎮星回黃,非因星變,因民力複。”墨跡落在鎮星的刻痕裡,像滴進乾裂土地的水,慢慢暈開。他知道,這三日的喘息隻是開始,幽王的烽火說不定何時又會燃起,犬戎的狼嘯也從未遠去,但隻要這鎮星的黃潤能守住,隻要關城裡的活氣不散,再大的風雨,這城也能扛過去。
暮色漸濃時,鎮星在天幕上愈發清晰,黃潤的光芒裡,仿佛能看見農人的鋤頭、士兵的刀、孩子們的風車,還有那口永遠咕嘟冒泡的大鍋。尹喜望著它,突然想起年輕時走過的函穀道,那時的鎮星也這般黃潤,道旁的田裡總有農人彎腰,城頭的士兵總在高歌——原來,所謂盛世,不過是星黃、田沃、人笑罷了。
老卒端來晚飯,是碗稠粥,上麵漂著層米油。尹喜接過碗,米粥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,卻讓他看清了星圖上的字——那些記著百姓勞作的小字,正與鎮星的光帶慢慢重合,像無數隻手,托著這顆慢慢亮起來的星,也托著這座慢慢活過來的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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