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夜的觀星台被濃霧籠罩,像是被浸在水裡的硯台,連銅鶴香爐裡升起的艾草煙都凝著水汽,在星圖上凝成細小的水珠。尹喜擦拭星軌儀時,發現青銅鏡麵蒙上了層細密的水膜——不是霧水那種轉瞬即逝的濕,是能積成水痕的潮,像有無數根看不見的針,正從天上往地上滴水。
“這霧不對勁。”他指尖劃過鏡麵,水膜被劃開道清晰的痕,又迅速合攏,“尋常晨霧隻凝在地表,這霧卻能浸到星軌儀的銅縫裡。”抬頭望西天,往日清晰如刻的參宿三星已徹底隱沒在雲層裡,隻有片沉沉的灰雲壓在天際,雲絮厚重得像浸了水的棉絮,連最亮的參宿四都透不出半點光。
守台老卒裹緊了蓑衣,蓑衣的桐油味混著潮氣漫開來:“先生,天要變了。”他指著觀星台角落的濕度計,那用獸骨製成的指針已偏向“雨”的刻度,“這雲壓得低,怕是場瓢潑大雨。昨夜我聽崖下的石蛙叫了半宿,叫得又急又密,老輩人說‘石蛙亂鳴,必有大水’。”
尹喜沒接話,隻是翻出《夏小正》的抄本,借著油燈的光找到“雲雨四星遮陣前”的篇目。泛黃的竹簡上,“雲雨四星如四角,常在畢昴下相守”的字句旁,有前輩批注的小字:“此四星現,雲霧鎖天,星象難辨,主敵趁晦來犯。”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夜觀星象,見畢宿旁的雲雨四星忽明忽暗,當時隻當是尋常星變,此刻才驚覺那是雨戰的前兆。
“拿《甘石星經》來。”尹喜的聲音在潮濕的空氣裡顯得有些悶。老卒遞過書簡,他迅速翻到“雲雨星”篇,“雲雨星蔽,戰宜智取,力敵則傷”的墨字被曆代觀星者的指尖磨得發亮,字縫裡還留著淡淡的朱砂痕,像是用血寫的警示。
思緒突然跳回昨日黃昏。犬戎退軍時,有三個騎兵在關前的積水窪旁徘徊了許久,馬蹄故意往水窪裡踩,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也不在意。當時尹喜隻當是敗兵撿拾兵器的磨蹭,此刻想來,那哪是磨蹭——他們在測水窪的深淺,看泥土的黏性,看雨天的關前土地能不能承重,能不能藏住攀爬的腳步聲。
“傳張誠來。”尹喜對著台下喊,聲音穿過濃霧,像被水泡過般,帶著濕漉漉的涼意。
張誠披著淋濕的甲胄趕來時,甲胄的鐵片碰撞聲都透著潮。他剛從城頭巡視回來,頭發上的水珠順著發梢往下滴,滴在星圖上,暈開小小的濕痕:“先生,您叫我?”甩了甩手裡的長刀,刀身的水珠子濺在青石地上,碎成一片星點,“關外的犬戎營裡沒動靜,連巡邏的遊騎都比往日少了一半,怕不是在等雨?”
“正是。”尹喜指著西天的雲雨四星方位,那裡的雲縫偶爾會閃過幾顆黯淡的星,像被按在水裡的石子,“這四星一現,敵必趁雨來犯。雨天火箭難燃,箭頭沾了水就沉;滾石易滑,從崖上推下去怕會順著濕坡滾偏;連弓弦都會受潮變軟,力道減三成。”他取過張羊皮地圖,地圖邊緣的毛邊已被潮氣浸得發卷,“得換個打法。”
手指在地圖上劃過關城西側的暗渠標記。那是條廢棄的引水渠,是百年前修關時為防山洪挖的,渠身窄得僅容一人匍匐,渠底積著常年不涸的泥水,據說深處能沒到胸口。“讓三百精兵從暗渠潛出關外,帶足銅鑼和火把,等雨最大時在敵陣後方造勢。”
張誠盯著地圖上彎彎曲曲的暗渠路線,眉頭擰成了疙瘩:“雨天鑽暗渠?弟兄們怕是要嗆水。”他去過那渠口,陰森森的像野獸的嘴,渠裡的泥水泛著綠,還漂著不知名的蟲子,“而且這渠通到黑風口的斷崖下,離犬戎營地還有三裡地,萬一被發現……”
“《甘石星經》說‘雲雨星下,險中求勝’。”尹喜拍了拍他的肩,掌心的潮氣沾在張誠的甲胄上,“越難走的路,越能出其不意。犬戎隻知咱關前有箭有石,絕不會想到咱能從地底鑽出去。讓他們帶些艾草,濕了能點燃,煙濃且嗆,既能做信號,又能嗆退追兵。”
他又取過支令箭,箭杆上刻著雲雨四星的圖案:“再傳我令,讓城頭的火箭手全換成刀盾手,滾石堆旁備足粗麻繩,把石頭捆成串,免得雨天滾偏。告訴弟兄們,今夜不看星,聽聲——聽暗渠那邊的銅鑼響,聽崖下的攀爬聲,聽雨裡的異動。”
張誠接過令箭,箭杆的潮氣涼得刺骨:“先生放心,俺這就去安排。隻是……”他望著西天的烏雲,“這雨要是下不大,暗渠的弟兄豈不是白受那份罪?”
尹喜望向星軌儀,鏡麵的水膜裡,隱約映出雲雨四星的虛影:“你看這星象,雲雨四星已連成片,像塊浸了水的布,兜不住時,雨隻會比咱想的還大。《夏小正》說‘雲雨四合,大雨滂沱’,錯不了。”
黎明前的梆子敲過三響,雨果然下了起來。起初隻是淅淅瀝瀝的雨絲,像天上往下撒的銀線,落在關前的箭杆上,發出“沙沙”的輕響。沒過半個時辰,雨勢陡然變大,豆大的雨點砸在城磚上,濺起半寸高的水花,天地間很快織成道白茫茫的簾,連十丈外的撞車殘骸都隻剩個模糊的黑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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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頭的士兵們裹著蓑衣,蓑衣的桐油被雨水浸得發亮。他們手裡的刀盾上都纏著防滑的麻布,火箭早已被收進乾燥的箭簍,取而代之的是短矛和斧頭。趙大牛蹲在箭垛後,用布擦著斧頭的刃,雨水順著垛口往下淌,在腳邊積成小小的水窪:“這雨下得邪性,怕不是要連下三天三夜?”
“管它下幾天!”旁邊的老兵往手上吐了口唾沫,搓了搓,“先生說這雨是咱的幫手,蠻子們爬雲梯時,腳下一滑就得摔成肉泥!”
尹喜站在觀星台,推開半扇窗。雨水立刻湧了進來,打濕了窗台上的星圖。他望著雨幕中的雲雨四星,它們的光帶在雨雲裡若隱若現,像四隻藏在雲後的眼睛,正一瞬不瞬地盯著關城。《甘石星經》裡“雲雨星主晦戰,利奇襲,忌強攻”的句子在腦子裡盤旋,他知道,真正的硬仗不會在光天化日下打,要在這片模糊的雨幕裡打響——沒有星軌指引準星,沒有日光照亮敵蹤,隻有聽聲辨位的警覺,和出其不意的勇。
老卒端來熱茶,茶碗的熱氣剛冒出來就被雨霧吞了:“先生,暗渠的弟兄已出發半個時辰了,按腳程,該快到渠口了。”
尹喜接過茶碗,指尖觸到碗沿的濕冷:“告訴他們,等第一聲炸雷響時再行動。”他望著天上翻滾的烏雲,雲層深處已隱隱有電光閃動,“雷聲能蓋過腳步聲,也能驚亂犬戎的馬。”
窗外的雨更急了,砸在觀星台的瓦片上,發出“劈裡啪啦”的響,像無數隻手在拍打著屋頂。遠處的犬戎營地在雨幕裡隻剩片模糊的黑影,連炊煙都被雨水壓得貼在地麵,像條蠕動的灰蛇。
尹喜將《甘石星經》合上,書簡的潮氣透過指尖傳來,帶著種沉甸甸的實感。他知道,雲雨星遮不住的,是藏在暗處的謀——就像這關城的暗渠,藏在地下百年,今日終於要在雨裡亮出它的獠牙。當雷聲炸響時,便是天、地、人合謀的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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