圍城的第三十日,晨霧像被揉皺的紗,輕飄飄地蒙在函穀關的城牆上。尹喜踏著露水登上觀星台時,星軌儀的銅針正微微顫動,針尖指向的天狼星透著股異樣——這顆被《夏小正》稱作“狼一星,在東井東南”的凶星,向來以赤光熾烈著稱,此刻卻像團將熄的火焰,赤紅的光帶正一點點往西收斂,邊緣泛著淡淡的灰,仿佛被晨霧浸得發潮。
“不對勁。”尹喜喃喃自語,指尖撫過星軌儀上“天狼”的刻度。那刻度旁刻著細小的注腳:“狼星明大,兵起;光弱西移,敵勢變。”他轉身從木架上翻出泛黃的《甘石星經》,書頁間夾著的乾枯艾草簌簌掉落,“狼星移向,主敵變道”的字句被曆代觀星者的指尖磨得發亮,墨跡深處透出淡淡的朱砂痕,像滴凝固的血。
天狼星與犬戎的淵源,是關城老兵們都知道的舊事。據說犬戎的先祖曾以狼為圖騰,每逢大戰,天狼星的光帶便會隨他們的主力移動——往南則攻南境,朝北則襲草原,而這一個月來,它始終懸在函穀關的正西,赤光灼灼,與關外的狼頭幡遙相呼應。可此刻,它在往西黯去,光帶卻隱隱往東偏,像條被拽動的紅綢。
“先生,犬戎今兒沒攻城。”張誠的聲音從台梯傳來,他手裡的銅盾磕在石階上,發出“咚”的悶響,像塊石頭砸進水裡。甲胄上的霜花隨著他的腳步簌簌掉落,在晨光裡閃著碎銀般的光,“關外靜悄悄的,連遊騎都沒見著。方才趙大牛去北崖望了,說敵營的炊煙都比往日稀了一半,怕是……”
“怕是要退了?”尹喜接過他的話,目光卻沒離開天狼星。光帶的東偏已越來越明顯,用星軌儀的銅尺量去,竟比昨日偏移了半寸有餘。“你看它。”他指著那顆星,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凝重,“尋常星移是漸動,一日不過分毫,它卻一夜偏了三寸,這不是天運流轉,是敵陣在動。”
張誠眯眼望了望,隻覺得天狼星比往日暗了些,光帶也淡得像褪色的紅布:“他們攻了一個月,撞車毀了三十多輛,死的蠻子堆起來能填半道溝,怕是真撐不住了。”他撓了撓頭,甲胄的鱗片蹭著頭發,發出細碎的響,“退往西去,回他們的草原王庭,這才合情理。”
“退是要退,但不是往西回王庭。”尹喜轉身鋪開巨大的星圖,圖上用墨線標著函穀關至洛陽的山川地勢,他以銅針為筆,從函穀關的星位直指東方的“紫微垣”——那是象征王城洛陽的星區,“你看這星軌,天狼的光帶雖西黯,卻有一縷赤芒正往紫微垣的方向牽,像條引線。”
張誠俯身細看,星圖上的天狼星軌跡旁,尹喜用朱砂畫了道細微的弧線,弧線儘頭正是洛陽的方位。他猛地抬頭,眼裡滿是驚愕:“洛陽?他們放著函穀關不攻,去打王城?”
“《甘石星經》說‘狼星避堅,必趨虛’。”尹喜的指尖重重落在星圖上“洛陽”二字上,那裡繡著座小小的宮城,“函穀關易守難攻,他們耗了一個月,糧草見底,戰馬疲瘦,再耗下去隻會不戰自潰。可洛陽不同——王城的精兵大半派來守關,城內隻剩老弱殘兵,城牆雖高,卻疏於防備,正是‘虛’處。”他頓了頓,指尖劃過星圖上的崤山古道,“從這裡繞過去,三日便能抵洛陽城下,出其不意,這才是犬戎的狠處。”
守台老卒端著銅盆進來,盆裡的清水映著天狼星的影子,顫顫巍巍的像團跳動的火。“先生,要換些炭火嗎?”老卒的聲音帶著晨寒的沙啞,他伺候尹喜觀星三十餘年,從未見過先生這般凝重的神色。
“不必。”尹喜抬手止住他,目光依舊鎖在星圖上,“快讓斥候營派兩隊人,往東方的崤山、熊耳山探查,務必弄清犬戎主力的動向!”他從案頭取過兩塊令牌,令牌上刻著天狼星的圖案,“讓他們持此令,遇著沿途的烽燧,可直接調兵協助。”
老卒接過令牌,剛要轉身,尹喜又叫住他:“等等。”他從木盒裡取出兩張星圖殘片,上麵標注著天狼星的異動刻度,“讓斥候帶些星圖,若發現天狼星繼續東移,每偏移一寸,便立刻點燃三堆烽燧回報;若光帶轉亮,加燃兩堆——記住,星象比斥候的眼睛更可靠。”
老卒應著“是”,腳步匆匆地去了。觀星台裡隻剩下尹喜與張誠,晨風吹過窗欞,帶著關外的寒意,吹動了星圖的邊角,發出“嘩啦啦”的響,像有無數隻手在翻動書頁。
張誠望著星圖上那道刺眼的朱砂弧線,忽然想起昨日收的犬戎俘虜供詞——那俘虜說,前幾日夜裡,曾見他們的首領對著東方祭拜,還殺了匹白馬祭天。當時隻當是蠻夷的陋習,此刻想來,竟是在祭天狼星,祈求星象指引他們轉向。
“那洛陽……”張誠的聲音有些乾澀,他雖沒去過王城,卻也知道那裡是大周的根基,若被犬戎攻破,後果不堪設想。
尹喜沒說話,隻是重新校準星軌儀。銅針在刻度盤上緩緩滑動,針尖所指的天狼星,赤光雖弱,那縷東牽的芒卻越來越清晰,像條毒蛇,正悄無聲息地遊向東方的心臟。《甘石星經》裡“狼星入紫微,主王城危”的字句在腦中回響,他忽然明白,這場仗從不是困守函穀關那麼簡單,天狼星的異動,早已布下了更大的棋局。
晨光漸亮,將觀星台的星圖染成淡金色。尹喜拿起狼毫筆,在星圖的空白處寫下:“狼星西黯,非退而進,其鋒在東。”墨跡落在紙上,暈開小小的圓點,像天狼星投下的影子,也像顆懸在洛陽城頭的石子,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。
關外的風依舊在吹,卻再沒傳來犬戎的鼓角聲。張誠知道,這不是平靜,是暴風雨前的醞釀——天狼星在指引著敵兵轉向,而他們,必須循著這縷星芒,趕在敵人之前,護住那座東方的王城。星軌儀的銅針還在微微顫動,像在倒計時,也像在催促著他們,與天狼星賽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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