圍城的第三十五日,晨露在關城的箭垛上凝成細珠,折射著初升的日光,像撒了一地碎銀。關外的犬戎營地突然沒了動靜,連慣常的晨炊炊煙都沒升起,隻有幾麵殘破的狼頭幡在風裡孤零零地晃,像被遺棄的魂幡。張誠帶著親兵攀上北崖了望時,心臟猛地一跳——營地的帳篷全拆了,地上隻剩些散亂的繩索和被踩爛的草墊,那千騎犬戎兵竟連夜拔營西撤了。
“走得夠倉促的。”趙大牛蹲在犬戎的中軍帳舊址,用刀撥開篝火餘燼,裡麵埋著半塊沒燒透的粗糧餅,麥麩混著沙礫,硬得能硌掉牙,“連鍋灶都沒帶走,這是真慌了。”他拎起個倒扣的鐵鍋,鍋底破了個拳頭大的洞,邊緣還粘著焦黑的麥糊,“你看這鍋,都漏成篩子了,怕是真斷糧斷得厲害。”
張誠捧著那口狼頭炊具,鍋沿的銅環都鏽成了綠色,狼嘴的獠牙斷了兩根,透著股敗落的窘態。“先生,他們真撤了!”他大步流星衝上觀星台,銅鍋在懷裡晃出“哐當”的響,“您看這破爛樣,哪還有半分蠻夷的凶悍?依俺看,是被咱耗得沒脾氣了,灰溜溜回草原啃沙子去了!”
尹喜卻沒看那口鍋,他的目光始終鎖在東方天幕。天狼星的光帶已東移至天頂,赤紅如燃,像枚懸在洛陽上空的利箭,鋒芒直指紫微垣的帝星。星軌儀的銅針隨著星移緩緩轉動,針尖在刻度盤上劃出道清晰的弧線,末端正對著三門峽的方向——那裡是通往洛陽的咽喉要道。“撤的是佯攻的。”他指尖點在星圖上的“三門峽”標記,那裡用小字注著《夏小正》的句子:“狼星過三門,如箭離弦,直指帝閽。”“主力怕是已過了三門峽,離洛陽不足兩百裡了。”
帳下的將領們麵麵相覷,有個須發斑白的老校尉忍不住道:“先生,犬戎既已西撤,咱何不趁此機會休整?函穀關守了一個多月,弟兄們骨頭都快散了,洛陽那邊……自有王城守軍呢。”
“王城守軍?”尹喜搖頭,從案頭取過斥候傳回的急報,上麵畫著洛陽城頭的布防——弓箭手不足百人,滾石堆隻剩半垛,連守城的老兵都多是瘸腿斷臂的傷卒。“前幾日烽火台燃起,諸侯援軍至今未到,幽王的禁軍大半被咱調至函穀關,洛陽此刻形同空城。”他將急報拍在案上,聲音陡然提高,“天狼星移向已明,敵鋒轉向王畿,咱若坐視不理,等洛陽城破,犬戎擄走宗室,焚毀典籍,咱守這函穀關還有何意義?”
趙大牛急得直跺腳,手裡的鐵棍在地上戳出個坑:“那函穀關咋辦?咱走了,萬一這幫蠻子玩的是回馬槍,轉頭來攻咋辦?這關城可是咱用命守住的!”
“《甘石星經》說‘狼星既移,不複反顧’。”尹喜走到觀星台的欄杆邊,指著關城的城牆,青灰色的城磚在日光下泛著冷硬的光,磚縫裡還嵌著箭簇和兵刃的碎片,“你看這城牆,經得住一個月的撞車猛攻,犬戎的屍體堆得比垛口還高,他們早已對這堅城心生畏懼。既然選擇東去,洛陽的財富、人口、宗室,哪一樣不比這關城的石頭牆誘惑大?”他頓了頓,指尖劃過星圖上的天狼軌跡,“狼星主貪,既已盯上肥肉,斷不會回頭啃骨頭。”
張誠低頭看著那口破鍋,忽然明白過來——犬戎留下這些破爛,本就是故意示弱,想讓他們以為主力真的西撤,好放心守關,不乾涉他們奇襲洛陽的大計。若非尹喜盯著天狼星的動向,他們怕是真要中了這最後的圈套。
“那咱現在就出發?”張誠攥緊了腰間的刀,指節泛白,“帶多少人去?”
“選精銳,留老弱。”尹喜的目光掃過帳下諸將,“張誠帶八百騎兵為先鋒,持我令牌,沿途征用所有驛站的快馬,務必在三日內抵達洛陽近郊,不求攻城,先擾敵陣腳,讓他們知道援軍已至。”他轉向趙大牛,“你帶五百步兵守關,多豎旌旗,白日擂鼓,夜裡點火,營造主力未動的假象,若遇小股襲擾,不必追擊,守住城即可。”
眾將領齊聲領命,轉身去清點兵力。觀星台裡隻剩尹喜一人,他從木盒裡取出祖傳的青銅星盤,盤上刻著二十八宿的軌跡,轉動時發出“哢嗒”的輕響,像在重演天體的運行。天狼星的位置在星盤上愈發清晰,光帶與紫微垣的帝星幾乎連成一線,《甘石星經》“狼逼帝星,國有大難”的字句在腦中盤旋,他忽然想起年輕時終南山師父說的話:“觀星者,不僅要知天象,更要順天而行——天示警,人當救,這才是星象的真意。”
入夜後,觀星台的燈火徹夜未熄。尹喜守在星軌儀旁,每隔一個時辰便記錄一次天狼星的位置,筆尖在竹簡上劃過的“沙沙”聲,與更夫的梆子聲此起彼伏。星軌儀的銅針隨著星移緩緩轉動,像在丈量著函穀關到洛陽的距離,也像在掂量著這場抉擇的分量——八百對五千,馳援對奇襲,勝算看似渺茫,可星象已明,若坐視不理,便是逆天而行。
天快亮時,東方泛起魚肚白,天狼星的光帶淡了些,卻依舊執著地指向洛陽。尹喜在星圖上天狼星的新位置旁,寫下“趨虛避實”四個字,墨汁用的是朱砂調的,紅得像血,在泛黃的帛布上格外刺眼。這四個字不僅是說犬戎,也是在警醒自己——戰爭從不是死磕硬拚,像天狼星懂得避開堅城、轉向薄弱之處,守者更要懂得識破這移動的軌跡,方能料敵機先。
帳外傳來整齊的腳步聲,張誠帶著先鋒騎兵已集結完畢,馬蹄踏在石板上的聲音,像擂動的戰鼓。尹喜收起星圖,將那枚刻著北鬥七星的玉佩係在腰間,玉佩的涼意透過衣襟傳來,讓他心神安定。“出發。”他走出觀星台,晨光灑在他的須發上,映出些微白霜,“帶上三色旗,帶上星軌儀的指針——咱要讓犬戎知道,他們逃得過函穀關的箭,卻逃不過天上的星。”
騎兵們齊聲呐喊,聲音震得觀星台的銅鈴叮當作響。張誠勒馬轉身,望著尹喜,眼裡再無半分猶豫:“先生放心,俺們定在天狼星落山前,趕到洛陽!”
馬蹄揚起的煙塵遮住了晨曦,尹喜站在台邊,望著那隊騎兵像道利劍刺入東方的晨霧,方向正是天狼星指引的軌跡。他知道,這場仗的勝負,已不在堅不可摧的函穀關,而在千裡之外的洛陽城下,在星軌與人心的較量裡。
關外的風依舊吹著,帶著遠方草原的氣息,卻再也掀不起犬戎的凶焰。觀星台的星軌儀上,銅針還在緩緩移動,像在續寫新的星圖——那裡將記下一場馳援,一場逆轉,和一群循著星軌、逆天而行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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