函穀關的晨霧總帶著股鐵腥氣。
這氣味混在潮濕的水汽裡,鑽進鼻腔時帶著涼意,像一把鈍刀在喉嚨裡慢慢磨。寅時三刻的關城還浸在墨色裡,隻有角樓的燈籠透出一圈昏黃,勉強照亮腳下三尺地。城牆根的茅草結著白霜,風一吹就簌簌落,沾在甲胄上,化得比眼淚還快。
“鐺——”角樓的銅鈴還沒來得及被守兵敲響,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已如驚雷般撞碎了關城的寂靜。那匹棗紅色的戰馬瘋了似的從西城門衝進來,馬鬃被汗水粘成一綹綹,鞍韉上的皮革裂了道口子,露出裡麵發黑的棉絮。它奔到觀星台腳下時猛地人立而起,前蹄在空中刨出殘影,白沫子從嘴角掛到胸口,滴在青石板上,踏出一串歪斜的濕痕,像誰在地上甩了串血珠子。
馬上的斥候像袋破布般滾下來,重重摔在地上。甲胄與石板碰撞的悶響震得周遭的空氣都發顫,驚得城垛上的夜鷺撲棱棱飛起來,翅膀掃過懸著的燈籠,光影在城牆上來回晃,把他那張血汙模糊的臉照得忽明忽暗。他掙紮著想爬,右腿卻不聽使喚,褲管早已被血浸透,暗紅的汁液順著靴底往下淌,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。
“先生!尹先生在嗎?”斥候扯著嗓子喊,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。他懷裡緊緊攥著什麼,那東西被血漬泡得發脹,邊角卷成了破絮,露出裡麵發黃的羊皮。守台的兩個士兵舉著矛圍過來,見他胸前掛著塊狼形符牌——黑鐵鑄就的狼頭齜著牙,眼窩嵌著兩顆銅珠,正是尹喜親授的急報令牌——便收了矛,其中一個轉身往觀星台上跑:“先生,西斥候回來了!”
觀星台的石階上凝著層薄冰,尹喜正對著青銅渾儀調準刻度。渾儀的銅環被晨露打濕,泛著冷光,那些刻著星官名號的刻度,在他指尖下一點點對齊。他昨夜幾乎沒合眼,鬢角的白發沾著露水,像落了層霜,手裡那本翻得卷邊的《夏小正》抄本,被晨風吹得嘩嘩響,其中“天駟四星”那頁夾著片乾枯的柏葉,是去年秋獵時從崤山摘的。
聽見動靜,尹喜轉過身。他穿著件灰布道袍,領口袖口都磨得起了毛,唯有腰間係著的玉帶還算鮮亮——那是前幾年周天子賜的,他卻總說“玉壓得慌”,平日裡都束在箱底,隻有觀星時才係上,說“玉能聚氣,看得準些”。此刻他的目光沒看跑上來的士兵,先落在台下斥候滲血的褲腿上,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才緩步走下石階。
“扶他上來。”尹喜的聲音比晨霧還沉,像從深潭裡撈出來的。兩個士兵趕緊下去,一左一右架起斥候。斥候疼得齜牙咧嘴,卻死死護著懷裡的東西,被架到觀星台石桌旁時,才顫抖著鬆開手——那是幅羊皮地圖,邊角被牙齒咬得破爛,中間用炭筆標著密密麻麻的記號,墨線被血漬暈開,像無數條扭動的小蛇。
尹喜接過地圖,放在石桌上。他從懷裡摸出塊鹿皮,先擦了擦手上的露水,才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撥開地圖邊緣的血痂。血痂下露出犬戎營地的標記,一個歪歪扭扭的狼頭,旁邊寫著“二十七灶”。他指腹撫過那些墨線——從黑風口到三門峽,一道粗重的墨痕正朝著東方延伸,轉折處還畫著幾個叉,想來是斥候標記的關卡。
“慢點說。”尹喜拿起桌上的陶壺,倒了碗溫水遞過去。斥候哆嗦著接過來,喝了兩口,才緩過些勁,扶著石柱喘氣,喉嚨裡像塞著沙:“昨夜亥時,我摸進犬戎老營。他們的帳篷拆了一半,杆子扔得滿地都是,原本二十七座鍋灶,砸了十四座,剩下的也都用石頭壓了灶眼,燒剩的柴火裡埋著沒燒完的馬骨,還有些破陶罐,看那樣子,是真要走。”
他頓了頓,往嘴裡灌了口水,繼續道:“黑風口隻留了千把老弱,一個個麵黃肌瘦的,手裡的刀都快舉不動了。我瞅著不對勁,就跟著他們的後隊往南繞了兩裡地,好家夥,林子裡藏著黑壓壓一片騎兵!馬蹄子裹著布,走得悄沒聲,可那股子膻味騙不了人——少說有三萬騎!”
尹喜的指尖在地圖上停頓。黑風口是犬戎囤積糧草的地方,按《甘石星經》“灶存則兵留,灶毀則兵行”的說法,砸灶、埋骨,都是棄營而去的征兆。他忽然想起昨夜三更觀測的星象,忙轉身走向渾儀。青銅環上的天駟四星,此刻正拖著淡淡的赤光尾,在“房宿”以北的位置躁動,像四匹被驚了的馬,鬃毛炸開,朝著紫微垣的方向狂奔。
《夏小正》裡“天駟四星在房北,主車騎之道”的句子突然在腦海裡響起。他伸手轉動渾儀的外環,將天樞、天璿的連線對準北極星,再看天駟星的赤經——恰好是“寅時東出”,與斥候說的時間分毫不差。
“他們往哪個方向走了?”尹喜追問,指尖在渾儀的刻度上快速滑動,將天駟星的赤緯坐標換算成地麵方位——北緯三十四度,東經一百一十度,正是洛陽王城的方向。那裡的紫微宮,此刻怕是還亮著徹夜的燈吧?尹喜想起上月幽王派來的使者,滿臉諂媚地說“大王新得美人,正建瓊樓藏珍寶”,當時他就覺得心沉,如今看來,該來的終究是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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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三門峽!”斥候肯定地說,他掙紮著直起身,指著地圖上三門峽的位置,“我趴在山坳裡數了,他們的先鋒騎兵過了函穀水道,馬蹄印都朝著東邊,密密麻麻的,把河灘都踩成了爛泥地。還有,我看見他們帶著投石機,至少有二十架,那木頭輪子在地上軋出的溝,深得能掉進去個小孩!”
尹喜將地圖鋪平在觀星台的石桌上。石桌是塊整石鑿的,上麵刻著天乾地支,此刻被晨露打濕,那些刻痕裡積著水,像一行行流淚的眼睛。他取過朱砂筆,沿著犬戎的行軍路線畫了道弧線。弧線從黑風口出發,經函穀水道,過三門峽,一路向東,儘頭恰好與渾儀上紫微垣的投影重合。
他翻開《夏小正》抄本,泛黃的紙頁上,“天駟四星”那頁有他用蠅頭小楷批注的小字:“四星齊動,車騎必奔王畿;赤光尾現,其勢如燎原。”墨跡有些發灰,是去年冬天寫的,那時他就擔心犬戎會東進,沒想到來得這麼快。
“備茶。”尹喜對守台士兵吩咐道,聲音裡聽不出波瀾,卻伸手將那頁《夏小正》折了個角。風從崤山方向吹過來,帶著更濃的鐵腥氣,吹得渾儀的銅環輕輕碰撞,發出“叮鈴”的脆響,像誰在遠處搖響了警鐘。
他望向東方,天色已泛起魚肚白,紫微垣的星群正在晨曦中漸漸隱去,唯有那顆帝星,還在勉強閃爍,像顆快要熄滅的油燈。尹喜將朱砂筆放在地圖旁,筆尖的紅墨滴落在“洛陽”二字上,迅速暈開,像朵驟然綻放的血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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