觀星台的石桌上,那盞剛沏的雨前龍井還冒著熱氣。茶葉在青瓷盞裡舒展,根根直立,像極了此刻尹喜緊繃的脊背。他麵前攤著的星圖用桑皮紙繪製,邊角被歲月磨得發毛,天駟四星的位置用朱砂重描過三遍,此刻在晨光裡泛著刺目的紅。
“吱呀——”厚重的木門被推開,帶著關外凜冽的寒氣撞在牆上。張誠大步跨進來,玄甲上的霜花簌簌落在青磚地,瞬間融成小小的水窪。他頭盔上的紅纓沾著冰碴,隨著動作輕輕晃動,像極了荒原上垂死掙紮的狼尾。剛進門就見尹喜對著星圖出神,他粗糲的手掌在頭盔上抹了把,冰屑混著汗水甩在地上,發出細碎的聲響。
“聽說犬戎撤了?”張誠的聲音帶著晨練後的沙啞,像兩塊石頭在喉嚨裡摩擦。他走到石桌旁,瞥了眼星圖上彎彎曲曲的線條,嘴角撇出抹不屑,“我看是又耍花招——前陣子幽王烽火戲諸侯,騙得各路諸侯白跑一趟,那些兵甲糧草堆在城外發黴,現在想起心疼了?這次保不齊是犬戎跟他演的雙簧,把咱誆出函穀關,他們好抄後路。”
他邊說邊從懷裡掏出塊麥餅,餅上還留著牙印,顯然是路上啃了一半。麥餅的碎屑掉在星圖上,正好蓋住“紫微垣”三個字,他渾然不覺,隻顧著大口咀嚼,腮幫子鼓得像隻銜著鬆果的鬆鼠。
尹喜沒抬頭,指尖撚起茶盞蓋,輕輕撥了撥浮沫。碧綠的茶葉在水中旋轉,像被風吹動的星軌。“你看這星圖。”他的聲音很輕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。手指點向渾儀最外側的銅環,那裡刻著細密的刻度,天駟四星的位置嵌著四顆瑩白的珍珠,此刻正隨著晨光轉動,在桌麵上投下四道光斑,像四隻蓄勢待發的馬蹄。
“天駟四星屬房宿,《甘石星經》說‘房為明堂,天駟為禦馬’。”尹喜的指尖順著銅環滑動,那些冰冷的金屬突然仿佛有了溫度,“禦馬奔明堂,不是衝王城去,還能去哪?”他抬眼時,晨光恰好從箭窗斜射進來,落在他眼角的皺紋裡,那些溝壑仿佛都盛滿了星光。
張誠走到渾儀前,粗糲的手指戳了戳銅環上的珍珠。珍珠被他戳得微微晃動,光斑在星圖上跳著不規則的舞。“星象這東西虛頭巴腦的。”他嗤笑一聲,麥餅的碎屑從嘴角掉下來,“上個月說‘熒惑守心’有大災,城門口的算命先生嚇得把攤子都收了,結果呢?除了西頭王老五家的雞被黃鼠狼叼走兩隻,啥事兒沒有。”
他把剩下的半塊麥餅塞進懷裡,拍了拍肚子,鎧甲發出沉悶的響聲。“再說洛陽那邊,幽王把諸侯耍得團團轉。去年虢國侯帶三萬兵去勤王,到了城下連城門都沒讓進,幽王正摟著褒姒在瓊樓看烽火呢!”張誠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火氣,“咱函穀關才是根!關城上的箭樓剛修好,護城河的冰化了能灌三尺水,憑啥把這好端端的家業丟下,去管那邊的爛攤子?”
尹喜將案頭那本藍布封皮的《夏小正》推到他麵前。書頁邊緣卷得像波浪,其中一頁用朱筆圈著的句子格外醒目:“天駟趨東,車騎向周;光芒驟盛,兵戈必犯。”墨跡因常年觸摸而發黑,卻依舊能看出筆鋒的淩厲。“這抄本是前朝星官李淳風的手跡,”尹喜的指尖撫過那些凹凸的字跡,“經曆過永嘉之亂、淝水之戰,七次戰亂,每次天駟星這麼動,都沒錯過。”
他起身走到箭窗旁,推開那扇厚重的木窗。“吱呀——”木軸轉動的聲音在寂靜的觀星台裡格外清晰,像誰在遠處拉響了弓弦。晨霧已散,東方天際浮著四朵赤紅的雲,形狀像極了奔騰的馬,鬃毛飛揚,蹄下仿佛踏著火焰。陽光穿過雲層,將雲影投在遠處的黃河灘上,像給大地潑了桶血。
“今早卯時,天駟的光芒比往常亮了三倍。”尹喜的聲音裡帶著種奇異的穿透力,蓋過了窗外呼嘯的風聲,“按《甘石星經》的說法,這叫‘駟星貫紫微’,是直逼王庭的征兆。犬戎的騎兵此刻怕是已經過了三門峽,那些投石機的輪子,正在碾壓洛陽城外的麥田。”
張誠的臉漲得通紅,像被夕陽染過的雲霞。他攥緊的拳頭“咚”地砸在石桌上,茶盞被震得跳起來,滾燙的茶水濺在星圖上,暈開一片深色的痕跡,正好蓋住“犬戎”兩個字。“我不是那意思!”他吼出聲,喉結滾動著,“我是怕……怕咱出兵了,洛陽那邊還把咱當騙子。去年咱派去的斥候,回來時腿都被打斷了,說是‘冒充函穀關的人’,那鞭子抽的,皮開肉綻!”
他深吸口氣,胸口的鎧甲隨著呼吸起伏,發出“哢啦”的輕響。“到時候裡外不是人,函穀關的弟兄們寒心,洛陽的百姓還罵咱多管閒事,圖啥?”
尹喜重新坐下,提起茶壺給張誠的茶盞續水。熱水注入時,茶葉再次翻騰,像一群掙紮的生靈。“昨夜我觀紫微垣,帝星雖暗,庶子星卻亮得很。”他的聲音緩和下來,卻帶著種沉甸甸的力量,“那是王城的百姓在托星象求救。《夏小正》說‘庶子星明,民望所歸’,咱去,不是為了幽王,是為了那些等著有人搭救的百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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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轉身從牆角拖出個樟木箱,箱子上的銅鎖已經生鏽,鑰匙插進去轉了三圈才“哢噠”打開。裡麵鋪著層褪色的藍布,布上放著些殘破的陶片,最大的一塊巴掌大,上麵有個模糊的孩童手印,指縫裡還嵌著黑褐色的痕跡,像乾涸的血。
“這是去年從犬丘城撿的。”尹喜拿起那塊陶片,指腹輕輕撫過那個小小的手印,“城破的時候,這孩子怕是還沒斷奶。犬戎是什麼性子你清楚,當年攻破犬丘城,屠了三天三夜,連水井都填了屍骸,後來打上來的水,三年都是腥的。”
張誠的目光落在陶片上,喉結又動了動。他想起自己那個剛會走路的娃,前日還拿著塊陶片在地上劃,手印跟這上麵的一模一樣。
“洛陽城裡有三萬戶人家。”尹喜把陶片放回箱子,聲音輕得像歎息,“有織錦的工匠,他們的絲線能織出鳳凰;有刻書的先生,手裡的刀能把《道德經》刻在竹片上;還有剛會走路的娃娃,正拿著陶片在地上學畫星星——他們招誰惹誰了?”
觀星台外的風突然停了,遠處傳來關城晨練的口號聲,整齊劃一,撞在山穀裡回蕩。張誠低頭看著自己的手,那雙手剛在演武場劈斷了三根木樁,此刻卻微微發顫。他想起昨夜巡關時,看見西頭的王大娘正給兒子縫棉衣,嘴裡念叨著“洛陽的棉花開得好,今年該能織出好布”。
“那……帶多少人?”張誠的聲音低了許多,像怕驚擾了什麼。
尹喜合上樟木箱,銅鎖再次發出“哢噠”的輕響,像顆心落回了腔子裡。“三千輕騎,帶足十天的乾糧。”他指著星圖上的一條細線,那是他連夜標出的捷徑,“從崤山古道走,避開犬戎的斥候,爭取在他們圍城前趕到。”
張誠點點頭,轉身要走,又被尹喜叫住。“把這個帶上。”尹喜從懷裡掏出塊玉佩,玉上刻著北鬥七星,“去年洛陽的李太史來函穀關,說這玉能聚氣,危急關頭或許有用。”
張誠接過玉佩,觸手溫潤,突然覺得眼眶有些發熱。他把玉佩塞進懷裡,對著尹喜抱了抱拳,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。木門“砰”地關上,震得石桌上的星圖又抖落幾片碎屑。
尹喜走到渾儀前,轉動銅環。天駟四星的光斑在星圖上移動,最終落在“洛陽”二字上。他拿起朱砂筆,在那裡畫了個圈,筆尖的紅墨慢慢暈開,像朵正在綻放的花。
窗外,那四朵赤紅的雲已經飄到天頂,陽光穿過雲層,給觀星台鍍上了層金輝。遠處的黃河灘上,隱約傳來馬蹄聲,像誰在敲擊大地的心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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