校場的篝火燃得正旺，鬆木柴在火中劈啪作響，爆出的火星竄起半尺高，又簌簌落在周圍的凍土上，燙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坑。火光像隻不安分的手，在士兵們的甲胄上拂來拂去，將冰冷的金屬映得忽明忽暗，連甲葉縫隙裡嵌著的舊泥都泛起暖黃的光。
尹喜站在點將台的石階上，手裡展開的明黃詔書在夜風中微微顫動。他特意將詔書舉得高些，讓台下的士兵們都能看清上麵歪扭的字跡和模糊的印鑒。火把的光順著詔書的褶皺流淌，將“遲則國亡”四個字照得格外刺眼，像四道燒紅的烙鐵。
“哄——”的一聲，校場裡頓時起了騷動。士兵們交頭接耳，甲胄碰撞的“哐當”聲、低低的咒罵聲、急促的呼吸聲混在一起，連篝火的劈啪聲都被壓下去了幾分。
“先生，這事兒不對勁！”一個粗啞的嗓門從人群裡炸開，張誠擠開前麵的士兵，大步走到台前，他的玄甲上還沾著關河的冰碴，說話時嘴裡噴出的白氣直往詔書上撲，“洛陽離這兒八百裡，就算咱騎著最快的馬，晝夜兼程也得五天！幽王前陣子還拿烽火當玩意兒騙諸侯，這次誰知道是真是假？”
他這話像塊石頭扔進滾水裡，立刻激起一片附和。“誠哥說得對！上次褒姒一笑，多少弟兄白跑一趟！”“函穀關就這點家底，可不能再被耍了！”人群裡的議論聲越來越大，連最沉穩的老兵都皺起了眉，手裡的長矛在地上輕輕頓著。
尹喜沒有立刻回話，隻是將詔書小心折好，塞進袖中。他轉身望向夜空，右手緩緩抬起，指向天頂。眾人順著他的指尖望去，原本被篝火映得發暗的夜空裡，一顆亮星正劇烈地閃爍著，光芒時明時暗，像顆跳得過快的心臟，每一次明暗交替都帶著股焦灼的意味——正是掌管王命急傳的驛馬星。
“《夏小正》有雲：‘驛馬星動若跳珠，必有急詔穿雲來’。”尹喜的聲音不高，卻像帶著穿透力，透過篝火的劈啪聲和士兵的呼吸聲，清清楚楚傳到每個人耳朵裡，“你們仔細看它的軌跡，從紫微垣方向來，筆直衝著咱函穀關，每一次閃爍的間隔，都和詔書上的字距對得上——這星象，是老天爺在說話，做不了假。”
他從懷裡掏出一卷星圖，羊皮紙邊緣被磨得發白，顯然是常帶在身上的。一個親兵趕緊遞過火把，尹喜借著跳動的火光指點著星圖：“你們看這裡，驛馬星屬天駟垣，主‘王命急傳’，今夜它的赤緯剛好落在‘危宿’範圍內。《甘石星經》上寫得明白：‘驛馬入危宿，事急如星火’，當年犬戎破鎬京前夜，這顆星也是這麼跳的，一點不差。”
人群裡安靜了些，卻仍有嘀咕聲。一個年輕士兵攥著長矛，指節發白：“可函穀關就這點兵，咱都走了，萬一犬戎分兵來打關城咋辦？”他剛說完，旁邊立刻有人接話：“是啊！咱守著這關，好歹能保著關內的百姓平安，去洛陽就是替幽王填窟窿，不值當！”
“我就說不對勁！”張誠猛地一拍大腿，玄甲上的銅釘被震得叮當響，他指著尹喜袖中露出的詔書邊角，越說越氣，“幽王要是真急，為啥不調附近的晉侯、衛侯？偏要咱這八百裡外的遠水解近渴？依我看，這老小子八成是又想讓咱當炮灰，等咱把犬戎引開，他好帶著褒姒跑路，上次他就乾過這勾當！”
這話戳中了不少人的痛處，校場裡又起了騷動。有個洛陽來的士兵眼圈紅了，他爹還在城裡當木匠，要是真像張誠說的，那家裡人……他不敢想下去，隻是死死咬著嘴唇，牙齒在火把光下泛著白。
尹喜沉默了片刻，從行囊裡取出個藍布包，層層解開，露出塊巴掌大的龜甲。龜甲邊緣有些磨損，背麵的裂紋卻清晰可見——正是前日他為關城安危占卜用的那塊。“你們看這裡，”他指著龜甲左側一道斜裂，“當時卜‘馳援’得‘離卦’，裂紋從乾位直抵離位，卦象說‘火炎上，雖險必進’；再看右側這道橫裂，”他指尖移向另一側，“卜‘守城’得‘艮卦’，說‘山止不動，終為困’。”
他將龜甲輕輕放在點將台的石桌上，裂紋在火光下像兩道命運的指引。帳內死寂中，隻有觀星台方向傳來銅鈴輕響，風穿過鈴舌，發出細碎的“叮鈴”聲，似在催促決斷。
就在這時，天頂的驛馬星突然爆發出一陣強光，亮得讓人睜不開眼，瞬間照亮了半個夜空，連地上士兵們的影子都被拉得筆直。尹喜猛地抬頭，目光如炬，聲音陡然拔高，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力量：“《甘石星經》載‘驛馬暴亮，必有死詔’！這不是幽王的騙局，是王城百姓在求救！”
他的目光掃過台下的士兵，最後落在那個洛陽來的年輕士兵臉上：“你們忘了犬丘城的慘狀？當年犬戎破城，三萬百姓隻剩七百，護城河都被血染紅了！洛陽城裡有上萬戶人家，有你們的爹娘、妻兒、兄弟姐妹，難道要讓他們都變成枯骨，讓洛陽變成第二個犬丘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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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爹還在城裡……”那個年輕士兵突然哽咽著開口，淚水混著臉上的灰往下淌，“我要去救他！”
“我哥是洛陽的兵，我得去看看他還活著沒！”另一個士兵舉起了長矛。
校場的騷動漸漸平息，篝火映著士兵們複雜的臉。有人攥緊了兵器，指節因用力而發白；有人望著函穀關的方向出神，那裡有他們的家；還有人悄悄摸了摸懷裡的家書，信紙被體溫焐得發潮——那是洛陽城裡的妻兒寫來的，字裡行間都是平安的期盼。
尹喜看著眼前的景象，心裡那塊懸著的石頭終於落了地。他知道，這些士兵不是怕打仗，是怕被辜負，怕為不值得的人送命。但當他們明白，此行是為了救百姓，為了守住心裡的牽掛，便再無猶豫。
“張誠，點兵。”尹喜轉身走下點將台，玄色衣袍在火光中擺動，“挑三千精兵，帶足三天乾糧和箭矢，半個時辰後，校場集合。”
張誠愣了愣，隨即抱拳應道：“喏！”他轉身時，特意拍了拍那個洛陽來的年輕士兵的肩，力道不輕，帶著股鼓勁的意思。
篝火依舊劈啪作響，隻是此刻照在士兵們臉上的光，少了幾分猶豫，多了幾分決絕。天頂的驛馬星還在閃爍，隻是光芒似乎平穩了些，像在為他們的決定點頭。觀星台的銅鈴又響了，風穿過鈴舌，這次的聲音不再催促，倒像在為即將出征的隊伍，輕輕哼起了送行的調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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