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時的梆子敲過第二響,函穀關的夜色已濃得化不開。尹喜的帳內卻仍亮著一盞油燈,燈芯爆出的燈花落在案上,暈開一小團油漬。案上擺著三樣東西:幽王的詔書疊得方方正正,邊角被手指摩挲得發毛;那塊裂紋龜甲被清水洗過,背麵的紋路在燈光下愈發清晰;還有一本翻到卷邊的《夏小正》,“天駟垣”那頁夾著片乾枯的柏葉,是去年觀星時從觀星台摘的。
張誠蹲在案前,粗糲的手指摳著龜甲的裂紋,指甲縫裡還嵌著關城的黃土。“先生,這紋路真能信?”他指尖劃過一道斜裂,那裂紋從龜甲邊緣的“乾位”斜斜切入,直指中心的“坎位”,像條凍僵的蛇,“你看這道,按《甘石星經》說的‘乾為天,坎為水’,這是‘水克火’的兆頭,咱去了怕是要遭水厄,洛陽城外的洛水剛漲過,彆是要讓咱淌冰河吧?”
尹喜正在給驛使包紮腿傷,麻布浸了草藥,帶著股苦澀的清香。他聞言抬頭,油燈的光在他眼底投下細碎的影子:“你再看這道豎紋。”他放下繃帶,指尖輕輕點在龜甲中心,一道筆直的裂痕從這裡直抵邊緣,像把劈開混沌的劍,“這叫‘破壁紋’,《夏小正》注解說‘龜甲裂穿,可破困局’。守關是困,馳援是破,你選哪個?”
驛使躺在草席上,疼得額頭冒冷汗,草席被汗浸濕了一小片。他聽見這話,突然掙紮著要坐起來,腿上的傷口剛結疤,一動又裂開了,血珠順著麻布往外滲。“先生,王城真快守不住了……”他嘶聲說道,聲音裡帶著哭腔,“犬戎用衝車撞西門,城樓都塌了半截,守兵們踩著屍體往上填,百姓們扒著城牆哭,嗓子都喊啞了……可幽王還在瓊樓裡抱著褒姒喝酒,說‘犬戎不過是來要些財寶’……”
他突然抓住尹喜的手腕,指甲幾乎嵌進肉裡,眼裡的血絲像蛛網:“求您了,再晚一步,洛陽就成煉獄了!我從王城跑出來時,看見犬戎在城外挖大坑,說是要……要活埋俘虜啊!”
尹喜拍了拍他的手,示意他鬆開,轉身從牆上摘下佩劍。劍鞘是黑檀木的,上麵用銀絲嵌著北鬥七星,鬥柄直指劍尖,那是當年他剛任函穀關守將時,師父送的禮物。“張誠,你帶兩千人守關。”他“噌”地抽出劍,寒光映在臉上,將眼角的皺紋都照得清晰,“按星圖所示,犬戎的主力都在洛陽城下,分兵回襲函穀的概率不到三成。就算來了,你憑關據守,鎮星在關城上空照著,穩得住。”
他用劍鞘點了點星圖上的一條細線:“我帶三千人馳援,走‘潛龍道’。”那是條藏在秦嶺餘脈裡的秘道,圖上標注著“石徑陡,僅容單騎,傍洛水支流”,“這是條近路,能比尋常官道快兩天,正好趕在驛馬星的光芒轉弱前到洛陽。”
張誠猛地站起來,玄甲撞在案角,震得油燈都晃了晃。“我去馳援!你守關!”他梗著脖子,喉結上下滾動,“你懂星象,守關更穩妥,我去砍人就行,我這身蠻力不用也是浪費!”
尹喜將劍插回鞘,“哢”的一聲輕響,像在敲板定音:“《甘石星經》說‘驛馬星下,當有主使’,我識星象,能依著星軌找時機,這趟必須我去。”他從案上拿起龜甲,塞進張誠手裡,那龜甲還帶著他的體溫,“你留著,每日卯時觀星。若驛馬星轉暗,就是我們遇著麻煩,你帶剩下的人來接應;若鎮星犯關——”他頓了頓,聲音沉了些,“就是犬戎真來偷襲,你就死守,彆管我們。”
張誠捏著龜甲,指節泛白,那裂紋硌得手心發疼。他張了張嘴,想說什麼,卻見尹喜已經轉身,從帳角拿起披風。那披風是羊毛的,邊緣磨出了毛邊,是去年冬天張誠給他縫的,說“關外風硬,擋擋寒氣”。
帳外突然傳來集合的號角聲,“嗚嗚”的聲響裹著夜風穿過營房,像遠古的戰歌。士兵們已在校場列隊,甲胄碰撞的“鏗鏘”聲、馬蹄的“篤篤”聲、將領的吆喝聲混在一起,在寂靜的關城回蕩。
尹喜最後看了眼星圖上的洛陽方位,圖上用朱砂點的驛馬星位置,正對著天上那顆跳動的亮星。他抓起披風往肩上一搭,大步走出帳外。篝火的光芒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,與天上的星軌重疊在一起,像條從函穀關延伸向洛陽的路。
“出發!”
他的聲音不高,卻清晰地傳到每個士兵耳中。三千士兵齊聲應和,“喏”的呼喊震得函穀關微微發顫,關城的牆磚似乎都在跟著震動。他們的甲胄上沾著晨露,在火把下閃著細碎的光;懷裡揣著三天的乾糧,麥餅的香氣混著汗水的味道;星圖上的潛龍道在腳下延伸,石徑上的薄霜被馬蹄踏碎,發出“咯吱”的輕響。
這條路確實難走,一側是陡峭的山壁,上麵掛著冰棱,像倒懸的尖刀;另一側是洛水支流,水流湍急,夜裡能聽見冰塊撞擊岩石的“轟隆”聲。但士兵們沒人抱怨,那個洛陽來的年輕士兵走在最前麵,手裡舉著麵小小的星旗,旗上繡著驛馬星的圖案,被風吹得獵獵作響。
觀星台的銅鈴在風中輕響,“叮鈴叮鈴”的聲音追著隊伍的腳步,像是在為他們送行,又像是在低吟《夏小正》裡的句子:“驛馬穿雲急,星軌引征途;縱知前路險,不負此身孤。”
尹喜走在隊伍中間,懷裡的《夏小正》硌著胸口,像塊發燙的烙鐵。他抬頭望了眼天上的驛馬星,那顆星還在閃爍,隻是光芒似乎比剛才穩了些,像在為他們指引方向。他知道這趟征程凶險,水厄也好,兵禍也罷,都是躲不過的。但隻要能趕在洛陽城破前抵達,隻要能多救一個百姓,這星象、這龜甲、這一路的風霜,就都值了。
隊伍漸漸消失在夜色深處,隻有火把的光帶還在潛龍道上蜿蜒,像條連接著函穀關與洛陽的血脈,在寂靜的秦嶺山脈裡,緩緩流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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