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半夜的風裹著山澗的寒氣,像無數細針鑽進領口,吹得篝火明明滅滅,火星子打著旋兒飛上天,又倏地墜進黑暗裡。尹喜裹著件洗得發白的披風坐在帳外,披風邊角磨出了毛邊,是當年李敢在函穀關親手縫補的。他手裡摩挲著那張布防圖,羊皮紙邊緣被血漬暈開,像朵醜陋的暗紅花朵,李敢最後攥著它的指痕還清晰可見,帶著些微的凹陷——那是用儘最後力氣留下的印記。
抬頭望,北鬥七星懸在墨藍的天幕上,七顆星亮得紮眼,勺柄端端正正指向西北。按《夏小正》裡“北鬥為車,引道前行”的說法,他們本該沿勺柄所指的官道繼續進發,可昨夜流星墜營的凶兆像塊冰坨子堵在尹喜心口,總覺得哪裡不對勁。李敢午後探營回來時,臉凍得發青,搓著凍裂的手說:“先生,林子裡不對勁,方才見著幾處新踩的腳印,不像是野獸的。”當時他正對著星圖核對方位,見天街星明亮,隻擺擺手讓他彆疑神疑鬼,現在想來,那分明是伏兵踩出的痕跡。
“先生,該換崗了。”王恒提著盞油紙燈籠過來,燈光晃悠悠地照在他眼下的青黑上,那片青黑深得像化不開的墨。王恒是個老實人,從洛陽一路跟來,眼皮子底下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,他總說自己記不住星象,隻知道跟著尹喜走準沒錯。“弟兄們都累壞了,連著三天沒睡囫圇覺,要不咱明早天暖些再趕路?”
尹喜剛要答話,喉間的話突然被一陣細碎的響動掐斷——“哢嚓”,“哢嚓”。是樹枝被踩斷的聲音,從兩側山林裡傳來,起初像鬆鼠跳騰,很快就變成了成片的脆響,像有無數隻腳在暗處移動。他猛地站起,腰間佩劍“噌”地出鞘,劍刃映著篝火,泛出冷冽的光。
還沒等他喊出“戒備”,兩側的樹林裡已竄出無數黑影!那些黑影像從地裡鑽出來的惡鬼,披著獸皮,戴著獸骨盔,手裡的彎刀在月光下閃著綠油油的光——是犬戎的黑風部!傳說他們的刀都淬了見血封喉的蛇毒,砍人時從不留活口。
“有埋伏!”尹喜揮劍格擋,一支狼牙箭擦著他耳邊飛過,箭羽帶著破風的尖嘯,“釘”地紮進身後的帳柱上,箭杆還在嗡嗡顫動,尾羽掃過他的耳垂,帶著冰涼的觸感。他餘光瞥見王恒已將燈籠擲向柴堆,火光“騰”地竄起丈高,照亮了半個山坡——密密麻麻的犬戎兵正從樹林裡湧出來,滾石像冰雹般從坡上砸落,砸在帳篷上發出“噗噗”的悶響,木杆斷裂的聲音混著士兵的慘叫,在山穀裡炸開。
“李校尉的警訊!”王恒突然嘶吼起來,聲音劈了個叉。尹喜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隻見不遠處的老槐樹上,李敢的屍體被三支長矛釘在樹乾上,胸口插著支狼牙箭,箭羽還在微微顫動。他的頭歪向一側,眼睛卻圓睜著,像是死死盯著營地的方向,右手還攥著半截燒焦的信箋,炭筆寫的“林中有伏”四個字被血漬泡得發脹,墨跡潦草得幾乎看不出原樣,顯然是臨死前用最後力氣劃下的。
“是我對不起他!”尹喜目眥欲裂,劍刃劈在一個犬戎兵的彎刀上,火星四濺。那犬戎兵咧嘴笑,露出焦黃的牙,嘴裡噴著酒氣和血腥味,彎刀趁勢壓下來,刃口離尹喜的脖頸隻有寸許。他猛地側身,劍從下往上挑,正中犬戎兵的咽喉,滾燙的血噴了他滿臉。“是我沒信他的示警!”李敢午後揣著信箋來帳裡時,手都在抖,說在林子裡見著黑風部的圖騰,他卻因為星圖上“天街星明,行軍平順”的注解,罵了句“庸人自擾”——現在想來,那星象分明是黑風部故意放出的煙幕,讓他錯判了局勢!
“先生,前軍快頂不住了!”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兵連滾帶爬地奔來,甲胄上的護心鏡被箭射穿個窟窿,邊緣還沾著碎骨渣。他剛喊完,一支箭就釘進了他的小腿,疼得他慘叫著滾倒在地,“他們人太多了,黑壓壓的,至少有五千!”
尹喜掃了眼戰場,心沉得像墜了鉛。先鋒營的五百人已折損過半,剩下的被犬戎兵圍在中間,舉著盾牌苦苦支撐,盾陣像驚濤裡的孤島,隨時可能被浪頭吞沒。幾個新兵嚇得腿軟,舉著刀卻忘了砍,轉眼就被犬戎兵挑倒在地。他又望向北鬥七星,夜風卷著硝煙吹過,勺柄似乎比剛才更偏了些,直指西南的那條山道——那裡他白天勘察過,地勢陡峭,隻能容一人一騎通過,犬戎的騎兵根本施展不開。
“改道!”尹喜大吼,聲音劈風裂石,震得自己耳膜發疼。他揮劍劈開迎麵砍來的彎刀,劍刃順勢抹過那犬戎兵的手腕,“所有人跟我走,沿北鬥勺柄找山道!王恒,你帶二十人斷後,用震天雷!”
震天雷是函穀關的秘器,瓦罐裡裝著硝石、硫磺和鐵砂,引爆時能掀翻半片林子。王恒聞言,抹了把臉上的血,從懷裡掏出個油布包,裡麵裹著三個圓滾滾的瓦罐。“先生保重!”他吼了句,轉身招呼二十個老兵,往營地深處跑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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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快,三聲巨響接連從身後傳來,火光衝天而起,染紅了半個夜空。犬戎兵的嘶吼頓時亂了陣腳,不少人回頭去看,衝鋒的勢頭慢了下來。尹喜趁機率軍突圍,劍光如練,在夜色中劈開一條血路。他的胳膊被劃了道口子,血順著肘彎往下淌,滴在地上,在月光下像串破碎的紅珠子。
山道狹窄得像被巨斧劈開的裂縫,僅容一人一騎通過。兩側的山壁濕漉漉的,不時有碎石滾落,砸在頭盔上“當當”作響。尹喜走在最後,聽見身後有繩索拖動的聲音,回頭一看,幾個犬戎兵正拉著根粗麻繩,想在道口架吊橋攔路。他揮劍砍去,繩索“嘣”地斷成兩截,犬戎兵摔了個四腳朝天。
再回頭望,營地已被犬戎兵占領,篝火被踩得四散,火星子在黑暗中明明滅滅,像摔碎的星星。李敢被釘著的那棵老槐樹在火光中格外醒目,樹乾被燒得焦黑,卻還倔強地立在那裡,像個沉默的路標。
“北鬥指引,不會錯的。”尹喜對自己說,腳下的碎石硌得腳掌生疼,傷口被寒風一吹,疼得鑽心,卻不敢停步。《甘石星經》說“鬥柄所指,即避凶之路”,此刻他隻能信這星象了,信這李敢用命換來的示警,信這北鬥不會騙他。
風越來越大,吹得他披風獵獵作響,像麵殘破的旗幟。他摸了摸懷裡的布防圖,李敢的血漬已經乾透,硬邦邦的硌著胸口。前麵的士兵突然停住腳步,低聲說:“先生,道被石頭堵了。”尹喜上前一看,幾塊磨盤大的石頭橫在路中間,顯然是犬戎兵提前布置的。
“搭人梯!”他低喝一聲,率先蹲下身子,“踩我上去!”幾個老兵紅著眼撲過來,踩著他的肩膀往上爬,靴底的血泥蹭了他滿臉。他咬著牙,感覺肩膀的骨頭都在咯吱響,卻死死撐著——李敢還在看著呢,他不能讓弟兄們白白送死。
終於,最上麵的士兵推開了石頭,露出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。尹喜揮揮手讓大家先過,自己依舊殿後。這時,他看見山道儘頭的天空,北鬥勺柄更亮了些,像是在為他們引路。他忽然想起李敢總說:“先生,星象這東西,你信它,它就給你指方向。”
現在他信了。哪怕身後是犬戎兵的嘶吼,哪怕傷口疼得快要裂開,隻要跟著北鬥走,總能走出這該死的深林。他最後望了眼營地的方向,老槐樹的影子已經看不見了,隻有漫天的火光在跳動。
“走了。”他低聲說,像是在告訴李敢,也像是在告訴自己。然後轉身,毅然鑽進了那道狹窄的縫隙,身後的風聲裡,還混著震天雷餘後的悶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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