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撞車還有十步遠時，風突然變了向，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，像無數細小的冰針。尹喜正揮劍劈開迎麵撲來的兩個犬戎兵，忽覺左肩一陣鑽心的疼——一支狼牙箭從斜刺裡飛來，帶著呼嘯的風聲，“噗”地穿透了他的肩胛，箭羽沒入半寸，尾端還在嗡嗡顫動，像隻垂死掙紮的黃蜂。
他悶哼一聲，身體猛地向左側傾斜，左手下意識地按住馬鞍，才沒從馬上摔下去。血順著箭杆往外湧，很快浸透了玄色的戰袍，在凜冽的寒風裡冒著熱氣，滴落在馬背上，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。踏雪馬受了驚，人立起來，前蹄刨著凍土，發出焦躁的嘶鳴。
“先生！”王恒的驚呼聲從斜後方傳來，他正被兩個戴著獸骨盔的犬戎兵纏住，斧頭劈得虎虎生風，根本脫不開身。他眼睜睜看著尹喜肩頭插著箭，急得眼睛都紅了，卻隻能嘶吼著砍倒身前的敵人，一步步往前挪，腳下的雪被血浸得發黑。
尹喜咬著牙，舌尖嘗到一絲血腥味——是自己的血。他反手抓住箭杆，指腹觸到冰冷的金屬，剛要用力拔，眼角的餘光就瞥見一個黑影從斜前方衝來。那是個犬戎裨將，滿臉橫肉上刻著靛藍色的圖騰，手裡舉著柄大斧，斧刃足有半尺寬，上麵還掛著碎肉和毛發，顯然早已殺紅了眼。
“周室的走狗！”裨將的嘶吼裡帶著濃重的鼻音，像頭被激怒的野豬，“看我劈了你這顆老骨頭！”他的大斧帶著風聲劈來，雪地上被斧風掃出一道淺溝，碎雪飛濺。
尹喜沒說話，左肩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，卻也激起了骨子裡的狠勁。他抬頭望了眼天際，太白星此刻正懸在昴宿之間，光芒比剛才更亮了些，像一塊被擦亮的白玉。《甘石星經》裡“太白入昴，主斬將”的句子突然在腦海裡炸開——昴宿主“西方白虎”，對應著犬戎所在的方位，而太白星屬金，主“殺伐決斷”，這星象分明在說，眼前這裨將，該死了。
“來得好！”尹喜猛地鬆開抓著箭杆的手，任由那支箭留在肩上，反而騰出右手，握住了腰間的佩劍。他手腕一翻，劍身在晨光中劃出一道銀亮的弧線，隨即猛地擲了出去。
那劍像道白虹，穿過廝殺的人群，帶著破空的銳響，精準地飛向裨將的咽喉。裨將顯然沒料到他會擲劍，愣了一瞬才舉斧去擋，可終究慢了半步——劍尖如流星墜地，“噗”地從他頸間穿過，帶出一道滾燙的血箭，濺在漫天飛舞的雪沫裡，像綻開了一朵淒厲的紅梅。
裨將的眼睛瞪得滾圓，嘴裡發出“嗬嗬”的聲響，手裡的大斧“哐當”一聲掉在地上，人直挺挺地從馬上摔下去，砸起一片混著血的塵土。他的坐騎受了驚，撒開蹄子往回跑，撞得身後的犬戎兵人仰馬翻。
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犬戎兵都愣住了，衝鋒的勢頭頓了頓。他們看著自家裨將的屍體，又看看那個肩頭插著箭、渾身是血卻依舊挺立的周將，眼裡第一次露出了怯意。尹喜趁機反手抓住箭杆，牙關咬得咯咯作響，猛地一拔——“唰”的一聲，鮮血噴湧而出，染紅了他半個身子，連馬鞍上的流蘇都浸成了暗紅色。劇痛讓他眼前一黑，差點栽倒，他卻死死咬著牙，硬是沒哼一聲。
“撕戰袍！”尹喜對身邊的士兵喊道。一個年輕士兵連忙撕下自己的戰袍下擺，那是塊洗得發白的粗麻布，上麵還打著補丁。尹喜一把搶過來，胡亂纏在肩上，布條很快被血浸透，他卻像感覺不到似的，彎腰撿起地上的一支長矛，矛尖指向犬戎的主營。
“告訴你們頭領！”他的聲音因失血而沙啞，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狠勁，像寒冬裡凍硬的石頭，“函穀關的兵來了！想踏平洛陽，先問問我手裡的家夥答不答應！”
他的聲音不大，卻被風送得很遠，連城樓上的守兵都聽見了。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：“援軍！是援軍！”緊接著，城樓上爆發出震耳的歡呼，那些原本已經絕望的守兵像是突然有了力氣，用石塊、斷木往下砸，甚至有個少年兵抱著一個犬戎兵的腿，一起從城樓上跳了下去，在雪地裡砸出一個深深的坑，同歸於儘。
太白星的光芒此刻恰好掠過尹喜帶血的戰袍，將那片紅映得發亮，像燃在雪地裡的一團火。他望著身邊剩下的士兵，不足兩千人了，個個帶傷：有的斷了胳膊，用布條吊在脖子上，卻還在用單手揮劍；有的腿被砍傷，跪在地上，用刀劈開靠近的犬戎兵的腳踝；還有的被箭射穿了小腹，捂著傷口，嘴裡咬著布，一聲不吭地往前挪。可他們的腰杆都挺得筆直，像一顆顆在寒風裡不肯熄滅的星。
“守住！”尹喜舉矛前指，矛尖上的血滴落在雪地上，暈開一小片紅，“等城裡的百姓喘過氣，等……等天變！”他不知道天會不會變，不知道那些屯在郊野的諸侯會不會良心發現，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，但他知道，隻要太白星還在天上亮著，他們就不能倒下。
犬戎的衝鋒又開始了，這一次，卻帶著點猶豫。他們的嘶吼聲裡少了些囂張，多了些忌憚，斧頭揮得也不如剛才那麼狠了。尹喜的隊伍像塊礁石，任由犬戎兵這潮水般的攻勢拍打，死死釘在北門與犬戎陣營之間，用血肉之軀，為洛陽城撐起了最後一道屏障。
風漸漸小了，雪也停了。太白星懸在東方的天際，亮得格外清晰，像一隻眼睛，靜靜地看著這場不公的廝殺，看著那些在血泊裡掙紮的士兵，也看著那個肩頭插著箭、渾身是血卻依舊挺立的身影。尹喜的意識開始有些模糊，左肩的傷口疼得像有無數隻螞蟻在啃噬，但他始終沒有倒下——他知道，自己倒下了，這道屏障就破了，洛陽城就真的完了。
他想起李敢臨死前攥著的布防圖，想起阿福喊著“先生快走”時的臉，想起函穀關的星空，想起張誠說“等你們回來喝新釀的黍米酒”。這些念頭像一點點火星，在他快要凍僵的心裡燃著，支撐著他，讓他在漫天的血與火裡，始終保持著站立的姿態。
遠處的諸侯營帳依舊靜悄悄的，沒有任何動靜。但尹喜已經不在乎了，他和他的士兵們，就是自己的援軍，就是洛陽城的希望。隻要太白星還在，隻要他們還能揮動手裡的兵器，這場仗，就還沒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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