殘陽如血,潑在洛陽王城的斷壁上,將那些傾頹的宮牆、焦黑的廊柱都染成了紫褐色,像一幅被揉皺又浸了血的舊畫。尹喜率軍衝到北門時,那扇曾象征王權的朱漆城門已如遭蟲蛀的朽木般歪斜,銅釘崩落得隻剩寥寥幾顆,鏽跡斑斑的門板裂成數塊,露出裡麵朽壞的木骨。犬戎兵正像拖牲口似的,用粗糙的麻繩套著百姓的脖頸往外拽,哭喊聲、求饒聲混著蠻子們的獰笑,在空曠的城門洞裡撞出嗡嗡的回響。
一個裹著藍布頭巾的老婦死死抱著門柱不肯走,枯瘦的手指摳進門板的裂縫裡,指節泛白。她的發髻散了,灰白的頭發沾著雪沫,嘴裡反複念叨著:“我的鐲子……給我孫子留的銀鐲子……”話音未落,一個戴獸骨盔的蠻子便不耐煩地抬腳踹在她後腰上。老婦“哎喲”一聲鬆開手,踉蹌著撲倒在石階上,後腦勺重重撞在青石板上,發出沉悶的響聲。血順著石縫蜿蜒而下,像一條遲鈍的紅蛇,慢悠悠地爬過結冰的路麵,在夕陽下泛著暗啞的光。
“殺!”尹喜的聲音嘶啞如破鑼,昨夜被箭射穿的左肩在顛簸中又被扯裂,血浸透了裹傷的麻布戰袍,順著手臂滴在馬鬃上,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。踏雪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怒火,焦躁地刨著蹄子,鼻孔裡噴出的白氣在寒風中凝成霧團。他手裡的劍早已卷刃,刃口缺了好幾處,卻仍如星芒般鋒利,劈開兩個攔路的犬戎兵——頭一個蠻子剛舉起彎刀,就被他削斷了手腕,慘叫著捂著手後退,第二個想從側麵偷襲,劍已刺穿他的胸膛,熱血噴在尹喜的臉上,帶著鐵鏽般的腥氣。馬踏過他們的屍體,衝進了王城,蹄鐵碾過碎石,發出刺耳的刮擦聲。
宮門前的白玉橋已被拆得隻剩半截,斷裂處的白玉欄杆像被啃過的骨頭,參差地刺向天空。橋下的活水不再清澈,被染成了黑紅色,水麵上飄著殘肢、斷裂的旌旗和撕碎的錦緞,偶爾有氣泡從水底冒上來,炸開時散出令人作嘔的腐味。幾隻烏鴉落在橋欄上,啄食著漂浮的碎肉,見人衝來也不飛,隻是歪著腦袋,用黑珠子似的眼睛冷冷地盯著。
尹喜勒馬四顧,目光掃過坍塌的角樓、被燒毀的偏殿,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。忽然,他看見宮門前的銅鶴旁,倒著一具穿龍袍的屍體——那明黃的袍子本是織金繡鳳的,此刻卻被馬蹄踩得汙穢不堪,沾著泥雪和血漬,腰間的玉帶斷成兩截,玉扣滾落得老遠。最刺眼的是他頸間,插著一支狼牙箭,箭杆上刻著犬戎特有的狼頭紋,狼眼用綠漆塗過,在殘陽下閃著詭異的光。
是幽王。
尹喜翻身下馬,動作因左肩的劇痛而有些踉蹌。他走到屍體旁,蹲下身,看見幽王的眼睛還圓睜著,瞳孔散得很大,像是在臨死前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。可他的嘴角卻帶著絲詭異的笑,弧度僵硬,像是被人用手掰出來的,透著股荒唐的得意,仿佛臨死前還在做什麼“烽火戲諸侯”的美夢。尹喜的指尖劃過屍體冰冷的臉頰,想起《夏小正》裡“帝星入狼穴,主君王遭弑”的句子,那些星象早已寫下結局,隻是他總抱著一絲僥幸,不肯相信。
“先生,這邊!”王恒的聲音帶著哭腔,他從偏殿的斷牆後拖出個幸存的小內侍。那孩子看起來不過十歲,梳著總角,臉上滿是煙灰,隻有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,寫滿了恐懼。他被王恒拽著,踉蹌著往前走,褲腳濕了一大片,不知是尿還是血。“犬戎……犬戎在燒瓊樓,說要把周室的寶貝都打包帶走……他們還殺了好多宮人,說不聽話的就……就扔火裡……”
尹喜抬頭望去,後宮方向果然濃煙滾滾,黑灰色的煙柱直衝天際,將殘陽都染成了暗紅色。火光在煙幕後麵跳躍,映紅了半邊天,連空氣都變得灼熱起來。瓊樓是幽王藏珍寶的地方,裡麵堆滿了從各國搜刮來的玉器、青銅鼎、織錦和名琴。記得上個月,尹喜還勸過幽王,說北門城牆太薄,該派禁軍加固,幽王卻拍著桌子罵他多事:“瓊樓裡的玉璧比城牆金貴!丟了一塊,你賠得起?”如今,這座被他視若性命的瓊樓,倒成了犬戎的戰利品庫,火光裡飄出的焦糊味,不知是木頭燃著了,還是那些價值連城的珍寶正在化為灰燼。
一陣風吹過,卷起幾片燃燒的錦緞,紅得像火,輕得像蝶,慢悠悠地落在幽王的屍體上。火苗舔舐著龍袍的邊角,發出“滋滋”的聲響,卻很快被血漬浸濕,蔫蔫地熄滅了,隻留下幾個焦黑的洞眼,像補丁似的綴在明黃的袍子上。
“清點人數,救活人。”尹喜的聲音平靜得可怕,聽不出是悲是怒。他伸出手,用指尖輕輕將幽王圓睜的眼睛合上,動作輕柔得像在安撫一個熟睡的孩子。“彆管珍寶,彆管那些燒著的宮殿,能多救一個是一個。優先找老人和孩子,把他們帶到宮牆下的安全處。”
士兵們應聲四散,有的衝進燃燒的偏殿,用長矛挑開垮塌的橫梁;有的堵住逃跑的犬戎兵,劍光在火光中閃成一片;還有的蹲下身,將嚇傻的孩子抱起來,用戰袍裹住他們凍得發抖的身子。哭喊聲、犬戎的嘶吼聲、燃燒的劈啪聲、兵器碰撞的鏗鏘聲混在一起,像一首雜亂無章卻又無比淒厲的送葬挽歌,在空曠的王城裡回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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尹喜站在宮門前,望著殘陽一點點沉入西山。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,與王城的斷壁重疊在一起,分不清哪是人影,哪是牆影。遠處的洛水泛著粼粼的波光,像一條碎金鋪成的帶子,可那金光卻照不亮王城的殘破,照不暖地上的血與雪。他摸了摸懷裡的星圖,羊皮紙被汗水和血水浸得發皺,上麵標注的紫微垣星軌早已模糊不清,仿佛連星辰都不忍再看這人間的慘狀。
一隻手輕輕拽了拽他的戰袍下擺,尹喜低頭,看見是那個被王恒救回來的小內侍。孩子的嘴唇哆嗦著,從懷裡掏出一塊被體溫焐熱的糕點,遞到他麵前:“先……先生,吃點東西吧。這是……是李太妃偷偷塞給我的,她說……說吃飽了才有力氣……”
尹喜接過糕點,那是塊栗子糕,已經有些發硬,卻帶著淡淡的甜味。他咬了一口,糕點渣落在染血的戰袍上,像撒了把碎雪。遠處的瓊樓還在燃燒,火光映在他的臉上,忽明忽暗,像在訴說著一個王朝的終結。
“走吧。”尹喜把剩下的糕點塞進孩子手裡,牽著他往宮牆下走,“去找其他孩子,我們……得把他們帶出去。”
殘陽終於完全沉入地平線,暮色像潮水般湧來,漸漸淹沒了王城的斷壁、地上的屍體和燃燒的火光。隻有那輪殘月慢慢爬上天空,冷冷地照著這片廢墟,照著那個左肩淌血卻依舊挺直脊梁的身影,和他身後一串歪歪扭扭的小腳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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