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幕像一塊浸了墨的破布,慢悠悠地罩住洛陽王城,將殘陽最後一點餘暉也吞了下去。廝殺聲漸漸平息,隻剩下零星的呻吟和木料燃燒的劈啪聲,在空曠的宮城裡蕩來蕩去,像誰在低聲啜泣。犬戎兵帶著搶來的財寶撤出了王城,他們的馬蹄聲往北門去了,越來越遠,最後被風揉碎在黑暗裡。留下的,是一片狼藉的廢墟和遍地的屍體,橫七豎八地堆著,像被推倒的泥偶。
尹喜坐在太廟前的石階上,石階被屍體的血浸透了,又凍成了硬塊,冰得人骨頭疼。他身邊堆著十幾個找到的周室宗親牌位,大多已被烈火熏得發黑,牌上的金字被燒得模糊,隻能勉強認出幾個潦草的筆畫。有塊牌位裂了道縫,像是被人用腳踩過,尹喜伸手把它扶正,指尖觸到冰涼的木茬,心裡空落落的。
他抬頭望向夜空,今夜沒有月亮,隻有幾顆疏星散落在墨藍的天幕上。可當目光掃過紫微垣的位置時,心臟猛地一縮——那片曾象征周室王氣的星域,此刻空得像被人用刀剜去了一塊,連最亮的帝星都消失了蹤影。往日縈繞在帝星周圍的紫氣,那道被《甘石星經》稱為“國祚之脈”的光帶,曾如綢緞般柔軟、如寶石般璀璨,此刻卻徹底消散了,連一絲若有若無的痕跡都沒留下,隻剩下漆黑的虛空,像一張沉默的嘴。
“紫氣流儘,舊朝終結。”《甘石星經》裡的斷語像重錘,一下下砸在尹喜的心上,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。他想起年少時在鎬京觀星台的日子,那時的紫微垣何等明亮,帝星像顆溫潤的玉珠,被紫氣層層包裹,光芒能穿透薄霧,照見觀星台銅鶴的倒影。他還曾跟著師父數過紫氣的紋路,師父說:“這紫氣有九道纏絡,主周室還有九世之運。”可才過了三十年,九世的預言成了泡影,紫氣散得像從未存在過,竟淪落到這般境地。
太廟的朱門被燒得焦黑,門板歪歪斜斜地掛在合頁上,風一吹就發出“吱呀”的哀鳴,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歎氣。殿內的供桌翻倒在地,祭器碎了一地,酒爵、鼎彝的碎片在星光下閃著冷光。尹喜望著那些碎片,忽然想起幽王登基那年的祭祀,那時的太廟何等莊嚴,樂官奏著《清廟》,諸侯捧著祭品,幽王穿著整齊的袞服,對著牌位三跪九叩。不過十幾年,竟連祖宗的牌位都保不住了。
“先生,”一個士兵匆匆跑來,他的戰袍被劃破了好幾道口子,臉上沾著灰和血,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。他跑到尹喜麵前,喘著粗氣,胸口劇烈起伏,“剛清點完……宮裡的人……活下來的不到三成。大多是老弱,年輕些的……要麼被擄走了,要麼……要麼就沒氣了。”
他頓了頓,喉結滾動了幾下,聲音發澀得像被砂紙磨過:“還有……後營的弟兄說,在北門看到犬戎王的車駕了。車簾沒拉嚴,他們瞅見……瞅見裡麵綁著褒姒夫人,往北邊草原去了。”
尹喜沒抬頭,依舊望著紫微垣的虛空。褒姒,那個被幽王用烽火戲諸侯也要博一笑的女子,那個傳說中“傾國傾城”的美人,終究還是成了犬戎的戰利品。他想起《夏小正》裡“女史星暗,主後宮遭難”的句子,女史星在紫微垣的東側,本是象征後妃的星,今夜果然黯淡無光,像顆蒙了塵的米粒,連周圍的小星都比它亮。
“追不上了。”尹喜緩緩開口,聲音裡帶著種徹底的疲憊,像耗儘了所有力氣的油燈。他的目光落在石階下的屍體上,那是個犬戎騎兵,手裡還攥著半塊搶來的玉佩,“犬戎騎兵日行百裡,我們隻剩這點人,連馬都湊不齊十匹,追上去也是白白送死。”
他從懷裡掏出星圖,羊皮紙被汗水浸得發皺,邊緣卷了起來。圖上用朱砂標注的紫微垣星軌早已過時,那些代表王庭、後宮、朝臣的星位,如今都成了空處,像被人用布擦過的墨跡。他想起出發前在函穀關觀星,紫微垣的紫氣就已稀薄如線,像根快要斷的蛛絲,可他總抱著一絲希望,覺得憑著這三千人,憑著手裡的劍,或許能逆天改命,能讓那道紫氣重新聚攏。
“原來……星象從不說謊。”尹喜苦笑一聲,笑聲裡裹著冰碴子,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。他把星圖揉成一團,扔進旁邊的火堆。火堆是士兵們為了取暖燃起的,燒的是太廟的舊木料,火苗忽明忽暗,映著他蒼白的臉。紙團在火中蜷曲、發黑,很快燃起小小的火苗,像一個王朝在做最後的掙紮,最終化為灰燼,被穿堂而過的風卷著,飄向漆黑的夜空,連一點灰燼都沒留下。
石階冰冷,寒氣順著袍子往上鑽,凍得他膝蓋發麻,像他此刻的心。他忽然覺得肩上的箭傷不疼了,隻剩下麻木,像那塊地方不是自己的。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,隻能任由那支裹著血汙的箭杆戳在肩上,像個醜陋的標記。
遠處傳來幾聲犬吠,大概是犬戎沒帶走的獵犬,在廢墟裡嗅著屍體的味道。還有夜梟的叫聲,“咕咕”的,像在嘲笑這人間的荒唐。尹喜閉上眼睛,眼前卻浮現出年少時的紫微垣,紫氣繚繞,帝星明亮,師父的聲音在耳邊回響:“觀星者,知天命,儘人事。可若天命已儘,人事又能奈何?”
那時他不懂,總覺得人定勝天。如今懂了,卻隻剩下滿心的荒涼。
“先生,夜深了,進殿裡歇歇吧?”王恒走過來,他的胳膊上纏著布條,血已經滲了出來。他手裡拿著件厚氅,想給尹喜披上,“弟兄們拾掇出一間偏殿,還能擋風。”
尹喜搖了搖頭,沒說話。他望著紫微垣的方向,那裡依舊是空的,黑得像個無底洞。他知道,有些東西散了,就再也聚不起來了。就像這周室的王氣,就像那些死去的弟兄,就像他心裡那點不肯認輸的火苗,終究還是被這黑夜和冰冷的星象,澆得隻剩一點灰燼。
風又緊了些,吹得火堆“劈啪”作響,卷起的火星落在尹喜的發間,燙得他縮了縮脖子,卻懶得去拍。他就那麼坐著,像一尊石像,在冰冷的石階上,在殘破的太廟前,望著那片空蕩蕩的星域,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,直到第一縷晨光刺破黑暗,照亮這遍地的廢墟和他身上那片刺目的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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