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天傍晚的風帶著點渭水的濕氣,不再像前幾日那般割臉。尹喜勒住踏雪馬,眯起眼睛望向地平線——函穀關的城樓終於在暮色中顯露出輪廓,像一頭伏在群山間的巨獸,青磚砌成的牆體被夕陽染成金紅色,連垛口的影子都帶著暖意。城樓上空,鎮星亮得像盞掛在天幕上的燈籠,光芒沉穩如磐石,穿透漸濃的暮色,在關城周圍織出一層淡淡的光暈。《甘石星經》裡“鎮星守關,固若金湯”的字句浮現在心頭,此刻看來,果然不假。
“是函穀關!我們到了!”隊伍末尾爆發出一聲歡呼,像石子投進靜水,瞬間激起千層浪。百姓們互相攙扶著往前湧,有人扔掉了手裡磨爛的拐杖,有人抱著骨殖壇跪在地上磕頭,還有個剛會走路的孩童掙脫母親的手,跌跌撞撞地往關城方向跑,笑聲清脆得像銀鈴。喜極而泣的嗚咽混著歡呼,在空曠的荒原上回蕩,連風都帶著點雀躍。
尹喜望著那熟悉的城樓,箭樓的飛簷、城門口的石獅子、甚至是城牆磚縫裡長出的那叢酸棗樹,都清晰可見。可他忽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,左肩的箭傷又開始隱隱作痛,像有無數根針在紮。他催馬往前走,離關城越近,心裡越不是滋味——出發時帶的是三千精兵,個個精神抖擻,回來時隻剩一千多,人人帶傷,甲胄破了,兵器鈍了;不僅如此,還帶回這麼多拖家帶口的百姓,老的老,小的小,連口糧都得靠關裡接濟。張誠會怎麼想?他會不會覺得自己自不量力,把函穀關拖進了泥潭?
關城的吊橋緩緩放下,鐵鏈“咯吱咯吱”地響,像在數著歸人的腳步。張誠披著重甲,甲片上的雪剛化,還帶著水汽,他帶著十幾個親兵迎了出來,步伐邁得很大,軍靴踏在吊橋的木板上,發出沉穩的“咚咚”聲。他看見尹喜,腳步猛地頓了頓,快步上前,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他染血的戰袍和肩上歪斜的箭杆上,眉頭“唰”地擰成了疙瘩,像塊被凍硬的鐵:“先生,你……”
“我沒事。”尹喜翻身下馬,動作有些踉蹌,王恒連忙伸手扶了一把。他拍了拍張誠的胳膊,聲音帶著連日奔波的疲憊,卻依舊清晰,“先彆問這些。讓弟兄們打開城門,把後麵的百姓都接進去,找些空房先安置,燒幾鍋熱水讓他們暖暖身子,夥房多做些粥,越稠越好。”
張誠沒動,隻是盯著他,眼裡的擔憂像化不開的濃霧。過了好一會兒,他忽然重重地歎了口氣,氣團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:“先生,我知道你想說什麼。”他抬手指了指天上的鎮星,此刻那顆星正懸在城樓的正上方,光芒把他們的影子都映在地上,“從你走後,我每日都在觀星台守著。頭三天見紫微垣的紫氣一天比一天淡,像快燒完的香,就知道西周……保不住了。”
他的聲音低沉,卻帶著種難得的通透:“這不是你的錯,是天要亡它。你能從洛陽帶回這麼多人,能讓弟兄們活著回來,就已經是天大的本事了。”
尹喜愣住了,他沒想到張誠會這麼說。他原以為會聽到抱怨,聽到擔憂,卻沒想過是這樣一句兜底的話。心裡那塊沉甸甸的石頭突然落了地,眼眶一熱,差點掉下淚來。
“你帶回這麼多百姓,是積德的事。”張誠拍了拍他的背,力道不輕,帶著軍人特有的實在,卻讓尹喜覺得暖意從後背一直淌到心裡,“函穀關的糧倉我查過了,去年的粟米收得多,還剩不少,夠咱們這三千多人吃三個月。實在不行,我把我的那份省出來,頓頓喝稀的也能撐。”他指了指關城內側,“城樓上的空房多著呢,前陣子修繕的時候多蓋了幾排,打掃出來就能住人,燒上炕,比在外麵凍著強。”
“還有醫官。”張誠轉身對親兵喊,聲音洪亮得像打雷,“快!去通知夥房,把新磨的小米都拿出來,多做些粥,再燒十鍋熱水!讓李醫官帶著所有藥箱過來,先給先生看傷,再給弟兄們和百姓瞧病,有凍傷的、外傷的,都仔細治!”
親兵們應聲跑開,吊橋兩側很快傳來忙碌的腳步聲。百姓們被士兵們引著往城裡走,有人好奇地摸著城牆的青磚,有人對著城樓作揖,那個抱骨灰壇的婦人走到尹喜身邊,深深鞠了一躬:“先生,到家了。”
尹喜望著張誠忙碌的背影,他正指揮著士兵搬木板搭臨時的鋪位,又讓人去庫房取多餘的被褥,嗓門大得能穿透整個關城。他又抬頭看了看關城上空的鎮星,那顆星的光芒落在他身上,帶著種踏實的暖意,像小時候母親的手,輕輕拍著他的後背。
他忽然笑了,這笑裡有連日征戰的疲憊,有目睹王城傾覆的悲傷,卻也有一絲塵埃落定的釋然——西周亡了,幽王死了,那些輝煌與荒唐都成了過眼雲煙。但函穀關還在,張誠還在,這些跟著他西來的百姓還在,他自己也還在。
哭星早已隱入西山,隻在天際留下一道淡淡的光痕,像未乾的淚痕。尹喜知道,悲傷不會立刻散去,那些失去親人的痛,那些國破家亡的恨,需要時間來撫平。但隻要鎮星還亮著,隻要他們守著這函穀關,守著“保境安民”這四個字,總能在廢墟之上,為這些流離的人撐起一片天,一片能讓他們安心種地、踏實睡覺的天。
“走,進城。”尹喜對身後的百姓和士兵說,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,像在對自己,也像在對所有人承諾,“從今天起,這裡就是你們的家了。”
百姓們爆發出一陣歡呼,這次的聲音裡沒有了悲傷,隻有對未來的期盼。他們跟著尹喜往城裡走,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,像一首新生的歌謠。
夕陽的最後一縷光灑在函穀關的城樓上,將尹喜和張誠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,交疊在一起,像兩道沉默的守護屏障,立在這新舊交替的亂世之中。關城裡漸漸亮起燈火,一盞,兩盞,很快連成一片,與天上的鎮星遙相呼應,溫暖而明亮,像無數雙眼睛,在望著一個嶄新的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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