觀星台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發涼,腳踩上去像踩著塊冰玉,潮氣順著靴底往上鑽。尹喜披著件厚棉袍,袍角掃過石縫裡鑽出的青苔,帶起幾點晶瑩的露水。他將一張新繪的星圖在石桌上鋪開,羊皮紙泛著淡淡的米黃,邊緣還帶著草木的清香——是用秦嶺深處的韌草漿混合桑皮製成的,比尋常紙張更厚實耐磨損,陽光透過觀星台的窗欞照在上麵,能看見纖維狀的草莖紋路,像藏著一片微型的山林。
指尖捏著的狼毫是張誠特意尋來的紫毫,筆鋒挺健,蘸了研得極細的朱砂,在圖上緩緩勾勒時,幾乎聽不到聲響。筆尖劃過之處,留下一道醒目的紅痕,起初是纖細的線,漸漸加粗、閉合,將函穀關周遭的山川河穀圈成一個閉環。東到邙山餘脈的最後一道山脊,西至戈壁邊緣的第一叢紅柳,南抵秦嶺七十二峪最北的那道隘口,北達黃河轉彎處的湍急渡口,恰好將函穀關護在中央,像一枚被群山江河環抱的玉印,邊角被紅痕描得清晰。
“你看這裡。”尹喜抬頭對張誠說,聲音裡帶著一絲篤定。張誠剛巡完關回來,甲胄上還沾著關外的晨霜,鐵甲碰撞時“叮叮”作響,他走到石桌旁,哈出一口白氣,湊近些看星圖,睫毛上的冰珠簌簌往下掉。見朱砂圈出的範圍東抵洛陽殘破的王畿邊緣——那裡用墨筆標著“亂軍出沒”,西至犬戎時常放牧的戈壁,標著“胡騎窺伺”,南接秦嶺部落聚居的峪口,寫著“蠻夷雜處”,北達黃河渡口,注著“水患頻發”,心裡便明白了七八分。
“這圈畫得妙啊。”張誠摸著下巴,胡茬上結著小冰粒,“把險地都擋在外麵,咱關城正好窩在中間,進可攻,退可守。”
“《夏小正》有雲:‘星分野,界自明,各守其域,方得安寧。’”尹喜的筆尖點在星圖中央的函穀關標記上,那裡用金粉描了個小小的關隘形狀,正對著天幕上的“天關星”。此刻天關星還亮著,像顆嵌在晨霧裡的碎鑽。“天關星為西極之門,主‘隔絕內外,鎮守綱紀’,咱這函穀關,便是人間的天關。這閉環不是咱畫的,是天上的星群自己圍出來的——你看角宿在東,畢宿在西,翼、軫在南,牛、女在北,它們的光帶自然形成的範圍,正好和這山川走勢重合。”
他抬手指向東方的天際,那裡的角宿、亢宿正隱入晨光,光芒淡得像蒙了層紗:“角、亢二宿對應鄭地,如今洛陽亂成一鍋粥,那些星的光芒散得像碎玻璃,東一點西一點,透著股散架的頹氣,咱不能沾——沾了就甩不掉那些爭權奪利的爛事。”
又指向西方,畢宿的星光帶著點冷冽的白:“西邊的畢宿屬趙,挨著犬戎的草原,星光裡總裹著股戾氣,像藏著把沒出鞘的刀,得防著。去年冬天,就是畢宿光芒大盛的時候,犬戎來了三波探子,咱得在西邊多築些烽燧,星象不對就點火。”
南邊的翼、軫二宿在晨霧中若隱若現,光帶忽明忽暗:“南邊的翼、軫二宿主楚地,秦嶺裡的部落雖暫時安穩,用皮毛換咱的粟米,可星軌忽南忽北,像沒個準頭的性子,保不齊哪天就翻臉。得在南邊的峪口設個集市,既方便交易,也能盯著他們的動靜——星象若有異動,集市先關了再說。”
最後指向北方,牛、女二宿的光帶泛著水色的藍:“北邊的牛、女二宿臨黃河,水患多,星象也雜,每年開春化凍,河水一漲,星軌就亂得像團麻。得早做準備,把渡口的木樁再打深些,備足沙袋,等星象顯出水汛的兆頭,就提前把船拉上岸。”
張誠蹲下身,手指沿著朱砂線慢慢劃:“這麼說,咱是把自己圈起來了?不摻和外麵的事,也不讓外麵的事進來?”
“是立界,不是圈地。”尹喜糾正道,從石桌下取出一支刻著星紋的木尺,尺身雕著北鬥七星的圖案,他將木尺放在閉環邊緣,“你看這星群的光帶,鎮星在關城居中,主‘穩固’;歲星守著東界,主‘生息’;太白星護著西陲,主‘殺伐’;南有柳宿擋風,主‘安寧’;北有虛宿鎮水,主‘收納’。它們自己形成的屏障,比城牆結實百倍——城牆會塌,這星界塌不了。”
他頓了頓,聲音沉了些:“《甘石星經》說‘分野既定,外邪不侵’,咱守好自己的地界,不是怕事,是不想讓關裡的百姓再遭兵禍。那些諸侯的紛爭,犬戎的搶掠,都讓他們在界外鬨去,咱不沾,也彆想隨便闖進來。”
說話間,兩個士兵捧著筆墨硯台上來,硯台裡的墨是新磨的,泛著黑亮的光。尹喜提筆蘸墨,在星圖的四個邊界處分彆寫下字:東界旁寫“東拒亂軍”,筆鋒剛硬,像立著道劍牆;西界旁寫“西防犬戎”,墨色濃重,帶著股警惕;南界旁寫“南聯秦嶺”,字跡稍顯柔和,留著三分餘地;北界旁寫“北通河渡”,筆畫舒展,透著點通達。
寫完,他又從懷裡摸出個小巧的銅印,印麵刻著“天關在此”四字,是他昨夜親手刻的,邊角還帶著點毛刺。他往印泥盒裡按了按,印泥是用朱砂混合關城的黃土調的,按《夏小正》“地脈通星脈,印信可固疆”的說法,能讓這疆界與函穀關的地脈相連,更穩當。
“啪”的一聲,銅印落在星圖中央的函穀關標記上,紅中帶黃的印泥清晰地拓在紙上,像一顆定盤星。
“把這星圖拓十份,分貼在東西南北四門的城樓上。”尹喜卷起主圖,遞給張誠,圖軸沉甸甸的,“讓弟兄們都看看,也讓新來的百姓看看,咱守的不隻是一座關,是這天地分野裡,該屬於咱的一方安寧。往後誰問起函穀關的疆界在哪,就讓他們看星圖——天劃的界,比人說的話算數。”
張誠接過星圖,卷得整整齊齊,抱在懷裡,像抱著塊稀世的寶玉。晨風吹過觀星台,帶著關城裡新蒸的粟米香,石桌上的朱砂和墨汁漸漸乾透,星圖上的閉環在晨光中紅得格外醒目,像一道永不褪色的誓言。
尹喜望著東方的天際,晨霧散儘,歲星正緩緩升起,光芒落在星圖上,將“東拒亂軍”四個字照得發亮。他知道,劃下這道界容易,守住這道界難,但隻要天上的星群還在,隻要關裡的人還信這星圖,這函穀關的安寧,就能守住。
觀星台的銅鈴被風吹得輕響,像在為這新生的疆界,唱一支古老的歌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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