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分時的函穀關,被一層薄薄的晨霧裹著,像浸在牛乳裡的玉璧。霧靄從黃河渡口漫過來,沿著城牆的磚縫往上爬,給垛口的棱角鍍上一層毛茸茸的白,卻掩不住關內嫋嫋的炊煙。東門外的田壟裡,新收的粟米秸稈碼成整齊的垛,像一個個矮胖的稻草人。農夫們彎著腰,鐮刀在晨露裡閃著光,起落的節奏竟與天幕上鎮星移動的速度暗合——天剛亮時,鎮星像顆溫潤的玉珠懸在東南角,他們便從東頭的田開始割,鐮刃切開穀穗的“唰啦”聲裡,混著老漢們的吆喝;日頭偏西時,鎮星往西南沉了沉,他們的鐮刀也跟著挪到西頭的田,腳步不急不緩,像與星辰達成了某種默契。
尹喜站在城樓的箭樓上,扶著被摩挲得發亮的木欄。欄柱上還留著去年犬戎偷襲時的刀痕,此刻卻爬滿了牽牛花的藤蔓,紫色的花瓣在霧裡微微顫動。他望著田壟裡的景象,嘴角不自覺地揚起。三個月前剛帶回這些百姓時,他們還個個麵黃肌瘦,顴骨高得像山石,眼裡滿是驚弓之鳥般的惶恐,見了士兵就躲。如今臉上有了肉色,顴骨處泛著健康的紅,割稻子時竟有人哼起了洛陽的小調,調子雖帶著點亡國的悲,尾音卻拖得悠長,透著股活氣,像枯木上冒出的新芽。
“先生,你看那邊。”身邊的王恒指著西側的校場,他的左臂已能活動,隻是抬得不高,此刻正用手指著一片晃動的甲胄。夕陽的金輝穿過薄霧,灑在操練的士兵身上,甲胄反射的光與西天的歲星交相輝映,織出一片流動的銀。他們列的是“北鬥陣”,七人一組,隨著歲星西斜的角度變換方位——歲星在“天璿”位時,他們便如勺柄前指,矛頭齊齊刺向西方;歲星移到“天璣”位,陣型又化作鬥魁合圍,盾牌疊成密不透風的牆。步伐整齊得像用尺子量過,踩在青石板上的“咚咚”聲,竟與觀星台銅漏的滴答聲合上了拍。
“按《甘石星經》‘歲星左旋,陣法亦左旋’練的,”王恒見尹喜看得入神,笑著解釋,“弟兄們說,跟著星星走,心裡踏實,哪怕亂軍真的打過來,隻要抬頭看一眼歲星的位置,就知道該往哪動,不容易慌。”他頓了頓,指著隊伍裡一個瘦小的身影,“那是洛陽來的小豆子,爹娘都沒了,上個月剛夠上拔甲的年紀,現在耍槍比誰都賣力,說要跟著星星練本事,再也不讓人欺負。”
尹喜點頭,目光轉向關城的南門。那裡的吊橋正緩緩放下,幾個頭裹青布的秦嶺部落首領牽著馱貨的馬,馬背上搭著整張的狼皮和捆成捆的藥材,正被守城的士兵引著往市集走。按新訂的規矩,士兵們每日卯時都要觀測柳宿——柳宿主“南方蠻夷”,若星光平和如溫潤的玉,便放他們進外城的市集交易;若是星光帶了戾氣,像淬了毒的針,就閉關不納。今日的柳宿顯然是溫順的,市集上已擺開了攤子,關裡的婦人用新磨的粟米換獸皮,打算給孩子做件暖襖;老郎中蹲在藥攤前,用陶罐裡的藥膏換了捆獨活,說是能治風寒。討價還價的聲音像鍋裡翻滾的豆子,熱鬨得很。
北門的黃河渡口也沒閒著。幾隻貨船正“吱呀”作響地靠岸,船夫們赤著腳踩在冰涼的跳板上,扛著從北岸換來的鹽巴,鹽粒順著麻袋的縫隙往下掉,在地上撒出一片白。按規矩,渡口的管事每日要看虛宿的星象——虛宿主“北方水患”,若星光安穩如沉在水底的石,便敢開船;若是星象紊亂,像被攪渾的水,任誰給再多錢也不出航。今日的虛宿顯然很給麵子,河水雖有些湍急,卻沒起大浪,船夫們卸完貨,正蹲在船頭啃著關裡買的麥餅,笑聲順著風飄進關城。
“先生,你看天上!”一個捧著箭囊的小兵突然指著漸暗的夜空喊道,聲音裡帶著驚奇。
尹喜抬頭,暮色已漫過城牆,天上的星子一顆顆亮起來。函穀關周邊的星群果然形成了一圈明亮的光帶:鎮星居中,像塊定盤星,光芒沉穩如土;歲星在西,帶著木的生機,照亮校場的方向;太白星在東,閃著金的銳利,守著通往洛陽的路;南有柳宿,光帶如垂絛,護著秦嶺的峪口;北有虛宿,星光似水,鎮著黃河的浪。五方星辰的光芒交織在一起,像給關城鍍了層銀邊,將外麵的烽火與混亂穩穩隔絕在外。《夏小正》裡“分野成環,自成一國”的預言,竟真的在眼前應驗了。
他轉身下了城樓,石階上的青苔被磨得光滑,每一步都踩著熟悉的節奏。往觀星台走的路上,遇見張誠正帶著幾個老農在曬穀場查看新收的粟米。穀粒飽滿,金燦燦的堆成小山,老農們抓著穀穗搓著,穀粒落在竹筐裡,發出“簌簌”的響,像春蠶在啃桑葉。“先生,按你的法子,今年收成比去年多了三成!”張誠笑得合不攏嘴,手裡捧著把粟米,掌心都被染成了金,“李老漢說,這是沾了鎮星的光,往年種得早了,穀穗總灌漿不足,今年踩著鎮星過天田星的日子下種,穗子沉得能壓彎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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尹喜接過一把粟米,指尖碾過飽滿的穀粒,確實比往年的沉實。他望向觀星台的方向,那裡的青銅渾儀在月光下閃著冷光,儀盤上的刻度被磨得發亮。《夏小正》《甘石星經》《道德經》幾卷典籍整齊地擺在案上,風吹過,竹卷“沙沙”作響,像是在低聲訴說著一個新的開始——不再是西周的殘陽,而是函穀關的晨光。
關城的打更人敲起了初更的梆子,“咚——咚——”,聲音沉穩,像敲在每個人的心坎上。這聲音與天上的星環一起,護著這方土地上的安寧:田壟裡的粟米在倉裡打著盹,校場的槍戟在月光下養著鋒,市集的陶罐裡盛著新釀的米酒,渡口的船纜係得緊緊的,連那個抱骨灰壇的婦人,也在新分到的屋子裡,給壇子換了塊乾淨的藍布。
尹喜站在觀星台的最高處,望著關城的燈火一盞盞亮起。東頭的農舍亮了,那是農夫在給孩子縫衣裳;西頭的營房亮了,那是士兵在擦拭兵器;南門的市集還有幾盞燈,是守攤的老漢在數今日賺的銅錢。這些燈火與天上的星環遙相呼應,像一串落在人間的星辰,溫暖而堅定。
他知道,亂世還沒結束,洛陽的殘煙還沒散儘,犬戎的馬蹄說不定哪天就會再踏近。但隻要這星環還在,隻要關裡的人還信著“星出而作,星隱而息”的規矩,還在田壟裡跟著鎮星下種,在校場上隨著歲星練兵,這函穀關就倒不了。
夜風帶著渭水的濕氣吹過來,拂過觀星台的銅鈴,“叮鈴鈴”的聲裡,尹喜仿佛聽見了新生的脈動——那是土地在呼吸,是星辰在指引,是一個民族在廢墟之上,重新紮根生長的聲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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