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還沒亮透,東邊的天際剛洇開一抹淡青,尹喜就站在塬上的觀星台舊址了。這台子是前朝遺留的,夯土壘的台基早已斑駁,磚縫裡鑽出半人高的蒿草,風一吹,草葉“沙沙”擦過他的褲腳。他裹緊了身上的舊棉襖,抬頭望向星空——昨夜盯了虛星半宿,那主水事的星子原本像塊蒙塵的玉,黯淡得幾乎要融進夜色裡,此刻卻一點點亮起來,光芒順著星軌漫下來,在東邊的天際暈出片淡藍的霧,像誰不小心潑翻了硯台裡的清水。
《夏小正》裡說“虛星明,水脈通”,他摸著懷裡揣的那張泛黃的渠圖,指尖在“灌溉渠”三個字上反複摩挲。這渠是十年前修的,當年他還跟著爹在渠邊栽過柳樹,如今那些樹已長得碗口粗,卻在半月前的地震裡斷了好幾棵,渠身也裂了道大口子,像條被劃開的傷口,渾濁的泥水正從裂縫裡往外滲,在渠底積成片爛泥塘。
“該動手了。”尹喜把渠圖折好塞進懷裡,轉身往渠邊走去。布鞋踩在結霜的草上,發出“咯吱”的輕響,露水打濕了鞋幫,冰涼的潮氣順著腳底往上鑽,他卻渾不在意。遠遠就看見渠邊蹲著幾個老農,正舉著煙杆歎氣,煙鍋裡的火星在晨霧裡明滅,像沉在水裡的星子。
“尹關主來了?”有個豁了牙的老漢抬頭看見他,磕了磕煙鍋,“你瞅瞅這口子,怕是得把渠底挖開重砌,不然水壓根存不住。”他手裡的鋤頭往裂縫裡戳了戳,“這泥都泡軟了,一挖準塌。”
尹喜走到渠邊,蹲下身摸了摸裂縫邊緣的土。濕土涼得刺骨,卻帶著股活氣——不是死水的腥,是混著草根和腐葉的腥甜。他站起身,肩上還扛著捆竹篾,手裡提著把鐵鍁,褲腳卷到膝蓋,露出被晨露打濕的小腿,上麵還沾著昨天修屋時蹭的泥。“不用全挖開,”他指了指裂縫,“虛星亮了,正是時候。把淤沙清出來,裂縫用石灰混著黏土堵,乾了能撐住。”
他頓了頓,又指了指渠上被衝垮的木橋舊址:“再砍幾棵鬆木,架個新的,省得來回繞路。”
“石灰混黏土?”另一個老漢皺了皺眉,“能行嗎?去年修豬圈用這法子,下雨就滲。”
“渠裡有水壓著,不一樣。”尹喜笑了笑,露出顆小虎牙,“俺爹當年修水庫壩基,就這麼弄的。石灰得用剛燒好的,黏土要篩三遍,混著細沙,一層一層砸實,比石頭還硬。”他說著,已經脫下布鞋跳進渠底,冰涼的泥水瞬間漫過腳踝,激得他打了個哆嗦,卻更快活了似的,掄起鐵鍁就往淤沙裡插。
“噗嗤”一聲,鐵鍁沒進半尺深。“來搭把手!”他喊了聲,臉上濺了點泥,像隻剛從田裡滾過的小狗。
男人們哪還能坐著,紛紛脫了鞋跳進渠底。赤腳踩在冰涼的泥裡,先是“嘶”地吸口涼氣,接著就掄起家夥乾起來。有個後生嫌鐵鍁慢,乾脆跪在泥裡用手刨,指縫裡塞滿黑泥,指甲縫裡全是土,卻越刨越起勁:“這泥裡還有稻殼呢!”他舉著塊沾著碎殼的泥,“去年的收成沒爛透,正好當肥料,省得往田裡撒了。”
晨霧漸漸散了,太陽把渠水照得半明半暗,像塊被打碎的銅鏡。女人們也來了,挎著竹籃,裡麵裝著篩子和陶罐。她們在渠邊找了塊平地支起石頭,把石灰倒在篩子裡“嘩啦嘩啦”地搖,雜質被篩出去,留下雪白的粉末,像堆碎雪。有個抱著陶罐的媳婦正往石灰裡摻黏土,一邊攪一邊笑:“俺爹說,這法子是老祖宗傳的,當年修黃河大堤都用,就是累點,得攪到能攥成團不鬆散才行。”
她懷裡的娃趴在渠邊的草堆上,剛學會爬,小手抓著根狗尾巴草,一下下劃著渠水。水珠濺在他圓乎乎的臉上,他也不躲,反而咯咯地笑,口水順著下巴往下滴,落在草葉上,和露水混在一起,亮晶晶的。
尹喜正挖著淤沙,鐵鍁忽然碰到塊硬東西。他心裡一動,放慢動作往下刨,竟挖出塊帶著青苔的石頭,石頭縫裡還滲著股清水——不是渠裡渾黃的泥水,是透亮的活水,順著他的指尖流進渠底,在泥上衝出道彎彎曲曲的細痕,像條正在爬的小蛇。
“底下有水脈!”他喊了聲,聲音裡的驚喜像要蹦出來。
眾人都湊過來看,果然見裂縫深處不斷冒出水泡,清水混著淤沙流出來,在渠底積成個小小的水窪。豁牙老漢掬起一捧,湊到嘴邊嘗了口,咂咂嘴:“甜的!比渠裡的水乾淨!這是山泉水吧?”
“應該是地震把底下的泉眼震開了。”尹喜用鐵鍁往裂縫裡探了探,“不深,挖寬點能引出不少水。”他忽然想起小時候,爹帶他在山裡找泉眼,也是這樣,順著濕土的痕跡挖,總能找到甜水。那時候爹總說:“水是活的,跟人一樣,你對它好,它就跟你走。”
太陽爬到頭頂時,淤沙總算清得差不多了。渠底露出了青石板,雖然有些已經鬆動,卻還結實。尹喜指揮著把篩好的石灰、黏土和細沙按比例混在一起,加水調成糊狀,又讓人取來木槌,一層層往裂縫裡填,填一層就用木槌砸實。“得砸到錘子彈起來才夠硬。”他一邊喊,一邊掄著木槌示範,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,滴在泥裡,洇出個小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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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人們端來午飯,是摻了豆子的糙米飯,就著醃蘿卜吃。尹喜坐在渠邊的草上,大口扒著飯,眼睛卻盯著裂縫——糊上去的灰漿已經泛白,像層薄冰。“下午就能乾,”他嘴裡塞得滿滿的,“等乾透了引水試渠。”
飯後沒歇多久,就有人扛著鬆木來了。是村西頭的木匠,聽說要架橋,特意把準備蓋房的料子先挪了過來。“這鬆木夠結實,”他拍了拍木頭,“泡在水裡三年都不爛。”
男人們七手八腳地搭起木橋,木板之間特意留了半指寬的縫。“這樣能看見水,”尹喜笑著說,“也能透氣。”他第一個走上橋,木板“咯吱”響了兩聲,卻穩當得很。從縫隙往下看,渠底的清水正順著修補好的裂縫一點點往外滲,像在慢慢呼吸。
“快看!渠水裡有星星!”趴在木橋上的娃突然喊起來,小手指著水麵。
眾人都湊到橋邊看。果然見渠水順著修補好的裂縫流淌時,水麵上竟浮著層細碎的光,像撒了把碎鑽。太陽照在水上,光就跟著流,快活得像在跳舞。剛修好的裂縫處,清水汩汩往外湧,混著渠水一起往田裡流,原本蔫了的麥苗像是被叫醒了,葉尖在風裡直晃,綠得發亮。
“是虛星在幫咱呢!”豁牙老漢捋著胡子笑,手裡的煙杆指著渠水,“這水脈怕是震鬆了土,才冒得這麼歡,往後澆水不用愁了。”
尹喜站在木橋上,看著渠水順著修補好的渠道往田裡淌。水流過木橋的縫隙時,濺起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,涼絲絲的,帶著點甜。遠處的田裡,剛播下的粟米種子似乎已經在土裡動了動——也許是風刮的,也許是真的要發芽了。他抬頭望了眼天,虛星早已隱進日光裡,可渠水裡的光還在晃,像那星子舍不得走,非要看著渠水流進田壟才放心。
“收工!”尹喜拍了拍手上的泥,聲音裡帶著笑意,“下午引水試渠,保準夠澆完東邊的田。”
渠邊的草堆上,那娃還在追著渠水裡的光斑跑,笑聲像渠水一樣清亮。修補好的裂縫處,清水依舊在冒,混著渠水,像條銀帶子,往遠處的田野裡鑽。尹喜知道,這帶子會鑽過田埂,鑽過土坡,鑽進每一寸等著發芽的土地裡,叫醒更多沉睡著的希望——比如渠邊那棵斷了的柳樹,比如地裡的粟米,比如他藏在心裡的,想讓這塬上每家人都能吃飽飯的念頭。
風從渠上吹過,帶著水汽的涼,卻吹得人心裡發燙。他摸了摸懷裡的渠圖,上麵還有爹當年畫的小記號,突然覺得,爹說得對,水是活的,人也是活的,隻要肯動手,就沒有修不好的渠,沒有過不去的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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