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前的第一場雪來得猝不及防,清晨推開豆腐坊的門,西街已經裹在一片白裡。簷角的冰棱垂得老長,像串透明的玉墜,踩在雪地上的咯吱聲能傳到巷尾。我正掃著門前的雪,就見趙鐵柱背著個大布袋,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巷口挪過來,布袋上還沾著雪沫子。
“三妮,快搭把手!”他把布袋往門檻上一放,解開繩結,裡麵滾出個個圓滾滾的雪團——不對,是裹著雪的黃豆,“剛從老倉房翻出來的,去年的陳豆,埋在雪堆裡凍了半宿,爹說這樣發豆芽最脆。”
我伸手捏了顆,豆子裹著層薄冰,涼絲絲的,捏碎冰殼,裡麵的豆仁黃澄澄的,透著股清潤氣。“這法子倒是新鮮,”我往竹筐裡撿著豆,“去年的陳豆怕出芽慢,凍過倒能催著它使勁長?”
“可不是嘛,”趙鐵柱蹲下來幫我撿,呼出的白氣在鼻尖繞了圈,“我爺說,以前窮的時候,過冬就靠這陳豆發的芽當菜,冰天雪地的,芽兒從雪堆裡鑽出來,嫩得能掐出水。”
正說著,豆寶裹著件過大的棉襖,像個圓滾滾的雪團子跑過來,手裡舉著個豁口的瓷碗,碗裡盛著半碗雪。“嬸娘!煮雪水!”他把碗往灶台邊一放,踮腳夠灶台上方的陶罐,“奶奶說,冬至前的雪水甜,泡豆子最好。”
我笑著把他抱起來,往灶膛裡添了把豆杆。火舌“騰”地竄起來,映得他紅撲撲的臉蛋更像顆熟透的山楂。“不急,等把豆子撿乾淨了,用雪水慢慢泡。”陶罐裡的雪水咕嘟咕嘟冒起小泡,蒸汽裹著雪的清冽漫出來,混著灶膛裡豆杆的焦香,倒比平日裡的井水多了層說不出的鮮。
忽然聽見巷口傳來鈴鐺聲,是張少爺的馬車。他穿著件貂皮襖,從車上跳下來,靴底沾的雪在青石板上印出串梅花印。“三妮姐,我娘讓送些新做的醬菜,說配你家的熱豆粥正好。”他指揮著家丁搬下兩個壇子,“對了,我家倉房騰出來了,你們要是陳豆沒地方放,儘管搬過去,雪天潮,彆捂壞了。”
“可彆,”我連忙擺手,“你家那倉房金貴,哪能堆豆子。我們在後院搭了個新棚子,昨天趙鐵柱剛糊了層油紙,嚴實著呢。”
張少爺卻不依,非要拉著趙鐵柱去看倉房。兩人踩著雪往巷尾走,笑聲裹在雪沫子裡飄回來。豆寶趴在窗台上瞅著,突然指著遠處喊:“嬸娘你看!劉半仙在爬樹!”
我探出頭,果然見劉半仙背著個布幡,正往老槐樹上爬,積雪被他踩得簌簌往下掉。“那老頭又折騰啥?”趙鐵柱不知啥時回來了,搓著凍紅的手笑,“昨天還說要給豆子求個‘雪旺符’,怕不是要把符掛樹頂上?”
話音剛落,劉半仙腳下一滑,抱著樹杈晃了晃,布幡上的“風調雨順”四個字在雪地裡晃得厲害。“半仙爺爺小心!”豆寶趴在窗台大喊,手裡的小瓷碗差點摔下去。
劉半仙倒是靈活,抓著樹杈蕩了蕩,穩穩落在雪堆上,拍了拍身上的雪,舉著張黃符衝我們喊:“這老槐樹是西街的‘根’,把符掛這兒,保咱的豆子開春能長三尺高!”說著哧溜爬上樹,把符貼在最粗的枝椏上,黃符在白雪裡格外紮眼。
等他下來時,褲腳都濕透了,卻一臉得意:“當年你太爺爺種這樹時,埋了把豆種在根下,如今這樹的靈氣,都浸著豆香呢。”
雪越下越大,巷子裡的人卻沒少。趙嬸領著幾個婆姨來幫忙揀豆子,說要趕在冬至前多泡幾缸豆芽;張府的家丁扛來幾捆乾稻草,給豆倉鋪底防潮;連平日裡總愛躲在藥鋪的老郎中,都揣著包藥渣過來,說是“煮豆水時加一把,能去豆子的寒”。
我和趙鐵柱在後院搭的新棚子裡碼豆子,雪光從油紙上透進來,把豆粒照得亮晶晶的。趙鐵柱突然從懷裡掏出個布包,打開是塊紅布,上麵繡著顆胖鼓鼓的豆子,針腳歪歪扭扭的。“我娘繡的,”他撓撓頭,把紅布鋪在豆倉最上層,“說給豆子添點喜興。”
豆寶不知啥時跟了進來,抱著個小布偶蹲在豆倉邊,那布偶是用碎布拚的,腦袋是顆圓豆子形狀,身上還縫著顆紐扣當眼睛。“這是豆神娃娃,”他認真地說,“我讓它陪著豆子睡覺。”
棚外的雪還在下,棚裡卻暖乎乎的。灶上的雪水燒開了,倒進泡豆子的大缸裡,泛起層細密的白泡。趙嬸她們坐在小馬紮上揀豆子,嘴裡聊著家常,豆粒落在竹筐裡的“噠噠”聲,和外麵的落雪聲混在一起,像支軟軟的曲子。
劉半仙不知又從哪兒摸來壺酒,給趙鐵柱倒了半杯,自己抿了口,咂咂嘴說:“這雪好啊,把蟲子都凍死了,明年的豆子準能結得密。”
趙鐵柱接過酒杯,卻沒喝,倒在手裡的空碗裡,往豆倉角落一潑:“敬咱的豆子!”
我看著他凍得發紅的耳朵,突然想起去年冬至,他也是這樣,踩著雪來送豆子,鞋裡灌滿了雪,卻笑得一臉熱乎。那時候豆倉還沒搭,我們就在灶房角落堆著豆子,他蹲在地上揀壞豆,手指凍得像紅蘿卜,卻非要搶著乾重活。
雪停時已近黃昏,夕陽把雪地染成金紅色。趙鐵柱扛著掃帚去掃巷口的路,豆寶跟在他身後,用樹枝在雪地上畫豆子。我站在豆倉前,看著紅布上的豆子繡樣被夕陽照著,突然覺得,這一倉的豆子,哪是糧食啊,分明是西街人攢下的日子,顆顆都裹著暖乎乎的盼頭。
夜裡,我把新撿的壞豆倒進灶膛,火苗“劈啪”舔著豆殼,竄起的火星映在牆上,像無數顆跳動的小豆子。趙鐵柱端著兩碗豆粥進來,碗邊結著層薄薄的米油。“加了雪水熬的,”他把碗遞過來,“你嘗嘗,是不是更甜些?”
我吹了吹熱氣,舀了一勺,果然帶著股清潤的甜,混著豆香滑進喉嚨裡。窗外的雪反光映得屋裡亮堂堂的,豆倉那邊傳來輕微的“窸窣”聲,像是豆子在雪夜裡悄悄醒了,正攢著勁要發芽。
“等開春,”趙鐵柱望著窗外的雪,突然說,“咱把這倉豆子分些給西街的人家,讓每家都種點,到時候漫山遍野都是豆子地,風一吹,沙沙響。”
我笑著點頭,喝著熱粥,看他眼裡的光比灶火還亮。雪落在豆倉上的聲音,輕輕的,像誰在數著倉裡的豆子,一顆,兩顆,數著數著,就數出了來年的春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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