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種這天,西街的麥場被太陽曬得發燙,打麥機的轟鳴聲震得人耳朵發顫。我蹲在麥堆旁翻撿麥穗,指尖劃過飽滿的麥粒,外殼上的細毛蹭得手心發癢——這是今年的新麥,金紅透亮,比往年多收了兩成。趙鐵柱扛著把木鍁從麥場那頭走來,鍁刃上沾著麥糠,在陽光下閃著銀光。
三妮,揚完這堆就能歇了,他把木鍁往麥堆上一插,汗珠順著脖頸滑進衣領,張少爺說用新麥換咱的秋豆種,一石麥換三鬥豆,算他賒的,等秋收了再補兩石麥,說是麥豆相換,歲歲輪換
我剛把撿好的麥穗裝進布袋,豆寶就推著輛獨輪車過來,車上裝著個新做的竹篩,篩裡是他挑了半天的麥中寶——其實是些顆粒特彆飽滿的麥粒,說是留著當種,明年準能長出雙穗麥嬸娘,換...換最好的豆種!他踮腳把篩子往我麵前送,麥芒紮得他手背發紅,卻笑得一臉認真,先生說...好麥配好豆,收成翻一倍!
這孩子十七歲了,已經能獨立跟著商隊去鄰縣送豆貨,卻總惦記著麥場和豆田。前幾日在鄰縣的集市上,他用自家的豆腐換了半袋新麥種,回來就攤在麥場曬,說要讓本地的麥子也學學外地的好性子。今早天沒亮就去磨坊,把新麥磨成粉,蒸了鍋麥餅,說是給大家打打牙祭。
慢著篩,我幫他把篩子放平,麥種要晾到七成乾,不然容易發黴。
爹從倉房搬出個舊鬥斛,斛壁上刻著二字,漆皮掉了大半,露出裡麵的木紋。這是你爺爺用的,他把鬥斛放在秤旁,當年他總說,以物換物得憑良心,少一升虧了天地,多一合愧了人心,這鬥斛量的不是糧食,是人心。
鬥斛底部刻著行小字:麥換豆,豆換麥,循環相濟,衣食不缺。墨跡被歲月浸得發烏,卻透著股買賣往來的實在勁。
正說著,巷口傳來的車輪聲。趙嬸領著幾個婆姨推著獨輪車過來,車上裝著剛蒸好的麥仁粥,陶碗裡飄著棗香。剛熬好的,給你們潤潤嗓子,趙嬸把粥碗遞過來,又從車上搬下幾匹新布,這是給你做新衣裳的,麥收忙,總穿舊衣不像樣,算咱賒的,等豆種下地了,給你家送筐新摘的黃瓜。
劉半仙背著布幡晃到麥場邊時,幡上的芒種相換四個字沾著麥糠。老朽算到今日宜交易,特來給鬥斛開個光,他往鬥裡撒了把五穀,說是天地作證,交易順順當當,又轉頭衝我笑,你看這新麥的成色,金中帶紅,是麥裹金,換出去準能換來好豆種。
我抓起把新麥,對著太陽看,麥粒果然泛著層淡淡的紅暈,像裹了層碎金。心裡暗暗點頭——這老神仙雖愛念叨,卻總能說出些莊稼人的門道。
張少爺趕著輛馬車過來,車上裝著十幾個麻袋,袋口露出新麥的金紅。楊姑娘,我爹說按老規矩,先過秤後裝袋,他跳下車時差點被車轍絆著,手裡還攥著本賬冊,每袋都標了斤兩,少一兩補一斤,絕不虧秤。
豆寶已經抓了把新麥塞進嘴裡,嚼得響,麥粉沾在嘴角,像隻偷食的小雀。比去年的甜!他含混不清地喊,惹得眾人笑起來,連打麥機旁的老把式都停了手裡的活,跟著樂。
日頭升高時,麥場已經堆起了小山似的麥袋。男人們扛著麻袋往馬車上裝,腳步踩在麥糠上響;婆姨們蹲在秤旁記賬,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混著說笑;連私塾的先生都來了,幫著核對賬目,說麥豆交易是大事,一字不能錯。
趙鐵柱用鬥斛量著麥,每斛都刮得平平的,絕不冒尖。張少爺家的麥夠實在,他往我這邊喊,比約定的多了半斛,咱也不能虧,多給一升豆種。
張少爺笑著擺手:不必不必,就按約定的來,往後還要常換呢。
我往賒賬簿上添新賬,筆尖劃過紙頁,沾了點麥粉,寫出的字帶著毛茸茸的邊:西街麥場,以新麥十石換秋豆種三石,賒盈餘半斛,以明春新麥相抵。剛寫完,豆寶就撿了根麥稈,在賬頁旁畫了個麥捆和豆莢,說是麥豆好兄弟。
三妮你看這豆種!趙鐵柱突然從豆倉裡抓出把豆種,顆顆圓如珍珠,豆臍處還帶著點淺紅,紅臍豆,三百年才出一批,種下去抗倒伏,畝產比普通豆子多兩成!
他話音剛落,一陣風吹過麥場,麥糠打著旋兒飛起,落在豆種上,像給豆子蓋了層金紗。婆姨們突然唱起了換糧謠:麥打場,豆歸倉,以麥換豆種,來年倉滿缸又滿,調子混著打麥機的轟鳴,把西街的麥收季唱得熱熱鬨鬨。
劉半仙突然對著麥堆和豆袋作揖,黃符被風吹得貼在幡杆上:好兆頭!麥豆相抱,這是陰陽相濟,來年準是雙豐收!
日頭偏西時,最後一袋豆種也裝上了張少爺的馬車。爹用新麥粉蒸了鍋麥豆糕,裡麵摻了碎豆粒,盛在粗瓷碗裡,每個人手裡都捧著一碗,麥香混著豆香,暖得人心裡發沉。張少爺咬了口糕,突然指著麥場邊的空地:楊姑娘,我想在這兒種片豆子,秋收時也用新豆換你的麥種,咱就這麼換下去,好不好?
豆寶舉著空碗喊:我來種!我保證...種出比趙叔的豆子還好的豆!
暮色漫過麥場時,打麥機的轟鳴聲停了,隻剩下風吹麥糠的聲。我摸著賬頁上那個麥捆和豆莢的畫,突然覺得這賬本上記的哪是交易啊,分明是西街人過日子的智慧——你有麥我有豆,你幫我我助你,像麥稈纏著豆藤,互相扶持著,就把日子過成了金紅透亮的模樣。
趙鐵柱突然從懷裡掏出個布包,裡麵是塊新繡的帕子,上麵繡著麥浪和豆田,田埂上站著我和他,旁邊的豆寶正舉著豆鬥笑。我娘繡的,他把帕子塞進我手裡,指尖帶著點麥芒的刺,說這叫循環圖,麥換豆,豆換麥,咱的日子就像這循環,一年比一年殷實。
我捏著帕子,布料上還帶著陽光曬過的暖。遠處傳來歸鳥的啼聲,混著麥場的麥香,還有豆腐坊飄來的豆漿香。灶王爺畫像旁的銅鈴鐺輕輕晃,晚風掀起賬頁,那些與的字眼,在暮色裡漸漸連成圈,像個永遠轉不停的年輪,圈裡圈外,都是西街人沉甸甸的盼頭。
第三十七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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